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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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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鸟在他的身边忙碌地啄着食,精力充沛的马匹也都做好了开始劳动的准备,光秃秃的树枝向上甩动着枝条,像一个人要伸伸懒腰,充足的活力已经使树枝挺拔起来,无数的枝条在清晰的光线中向四外伸去。他的强大的生命力使他对这一切都表示出充分的热情。他的老婆心情非常沉重,可能要和他分离,甚至死去,那就让她去吧,让他还去过他自己的生活就是了。事情该怎样总会怎样的。这时他听到远处的小公鸡发出震耳的啼声,并看到蓝天上的暗淡的月牙儿已被乌云遮住了。 他大声向马匹呼喊着,心里充满了喜悦。在他赶车向伊尔克斯顿前进的途中,如果碰上一个上街买东西的精神饱满的年轻妇女,他就会向她打招呼,勒住马,让她上他的车。由于她近在他的身边,他会感到很高兴,眼睛闪出喜悦的光,他会大笑着热情地和她调笑,让她扬起头来显出更美丽的姿容,让她的血液也会加速流动。这时,他们俩都会感到心神荡漾,因为清晨是那样的美。 在他的心深处隐藏着痛苦和不安,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它是在他的心深处,那就让它呆在那里吧。他的妻子,他的苦难,她即将忍受的痛苦——是啊,这是不可避免的。她正在受着罪,可是他却在开阔的田野上,充满了生活的活力,要他现在拉长脸表示苦恼不堪,那实在是太可笑,也太无道理了。今天早晨,赶着车到市里去,耳边不停地响着马蹄踏在硬土上的声音,他感到非常快活。是啊,即使整个世界有一半在为另一半的葬礼哭泣,他却是很快乐的。坐在他身边的是一个非常逗人喜爱的好姑娘。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不论有多少人正走向死亡,妇女是不朽的。就让苦难等着我无能抗拒的时候再来吧。 渐渐地,无比美好的黄昏来临了,在落日的上空,是万道玫瑰色的光焰,这光焰又慢慢变成紫罗兰和熏衣草的颜色,天空,从南往北是一片青紫色,在东方,一个巨大的黄色的月亮沉重地挂在蓝天的一角,洒下了它的清光。行走在落日和月亮之间,行走在一条在玫瑰花和薰衣草丛中露出黑色的冬青树、一群群小椋鸟在晚霞前飞过的道路上,你感到这景象是何等地宏伟。可是何处是这旅途的终极?等到将来,他的心和他的脚已经软弱无力,他的头脑已经死去,他的生命已经停止的时候,有多少苦难都让它来临吧。 一天下午,布兰文太太产前的阵痛开始了,她已经被安置在床上,接生婆也请来了。夜已经来临,屋里的窗子全已关上。布兰文进屋来喝茶,他对着一盘面包和一把锡茶壶坐了下来,那孩子一声不响,哆哆嗦嗦地玩着玻璃球。这空旷的房子似乎完全暴露在冬天的暗夜之中,似乎它四面的墙壁都已经被拆掉了。 不时从房子的远处传来一阵一个妇女临产前发出的呻吟,那声音拖得那么长,使屋子里的一切都跟着震动了。坐在楼下的布兰文这时完全被两种不同的情绪占据着。他的更深层和更深沉的自我始终陪伴着她,和她在一起受苦。可是他的身体的巨大的外壳却记起了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常在农庄附近飞翔的猫头鹰的叫声。他又回到了他的童年,在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常常由于害怕听到猫头鹰的呼叫声,半夜里推醒他哥哥,要他和他说话。他这时还想起了那种鸟的样子,想起了它们那严肃而又庄严的脸,和它们飞翔时柔软的身体和宽大的翅膀。后来他哥哥对那些鸟开了一枪,于是一团软绵绵、毛茸茸的灰色的死东西躺在地上,那脸非常可笑地睡着了。一只死掉的猫头鹰,样子看来真非常奇怪。 他把茶杯举到自己嘴边,看着那孩子玩着玻璃球。可是猫头鹰、他童年时候的生活气氛,以及他的哥哥、姐姐们却占据了他的头脑。而另一方面,从根本上说,他的心还是和他正临产的妻子在一起的,这个从他们的血肉中诞生的孩子很快就要出世了。他和她共有的血肉之躯,从中必将产生出新的生命。感到撕裂的疼痛的不是他的身体,但也是他的身体的一部分。苦难降临在她的身上,可是它也使他全身为之震动,使他的每一根神经都为之震动。为了另一个生命的诞生,她不能不忍受被撕裂的痛苦,可是他们仍然是一个血肉之躯,再说,更往前,那生命还是从他的体内进入她的身体的,他仍是那个抱着破碎岩石的不碎的岩石,而他们的血肉之躯也就是生命从中冒出的一块岩石,它从她的被撕裂的身体中冒出,它同时也来自他的战栗着有所生产的身体。 他上楼去看她。在他走近床边的时候,她用波兰语对他讲话。 “你非常难过吗?”他问道。 她看了他一会儿,噢,她实在懒得费尽力气去设法理解那另一种语言,懒得听他讲话,和他打招呼,弄清楚留着漂亮胡子,看上去很生疏,站在她面前望着她的这个人到底是谁。她对他也有些熟悉,特别是他的眼睛。可是她对他总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她闭上了眼睛。 他转身走开,脸色变得煞白了。 “情况并不是那么坏。”那接生婆说。 他知道他在那里只会使他的太太感到苦恼,他走到楼下去,那孩子恐惧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我要我的妈妈。”她哆哆嗦嗦地说。 “啊,可是她情况很不好。”他心不在焉地温和地说。 她用一种恐惧的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看着他。 “她是头疼得非常厉害吗?” “不——她要生孩子了。” 那孩子抬头向四面看看。他简直已经把她忘掉了。她又完全陷入恐惧之中去。 “我要我的妈妈。”一个无比痛苦的声音喊叫着。 “让蒂利给你脱衣服吧,”他说,“你太累了。” 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传来了产妇的呻吟声。 “我要我的妈妈。”那畏缩、痛苦的孩子不假思索地叨叨着,她感到一种被抛弃的恐惧和凄凉。 蒂利走了过来,她也正感到痛苦万分。 “快来让我给你脱衣服吧,我的小羊羔。”她安抚地说,“明天一早你就能又和你的妈妈在一起了,不要担心,我的小鸭子,没有关系的,小乖乖。” 可是安娜仍然站在沙发上,背冲着墙。 “我要我的妈妈。”她叫着说,她的小脸不停地哆嗦,大滴的无比痛苦的孩子气的眼泪滴了下来。 “她现在难受死了,我的小羊羔,今天夜里她可要难受死了,可是明天早上她就会好多了。噢不要哭了,噢不要哭了,小乖乖,她不愿听到你哭,我的小心肝宝贝,不,她不愿意听你哭。” 蒂利轻轻地抓住了那孩子的裙子。安娜使劲拽开她的上衣,有点神经质地叫喊着说: “不要,你不要给我脱衣服——我要我的妈妈。”——这时这孩子的脸上流满了悲伤的眼泪,她的身子也不停地哆嗦着。 “噢,让蒂利给你脱衣服吧。让蒂利给你脱衣服吧,她爱你,今天晚上你可别闹别扭了。妈妈非常难受,她不愿听你哭。” 那孩子仍痛苦不堪地哭泣着,她实在受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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