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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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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一个聪明可爱的小姑娘,生着一头微带黄褐色的金发,一双大眼睛湛蓝湛蓝,微微鼓突,带着又坦诚又乖巧的眼神。她显得十分老成,其实并不懂事,有时很有理智,有时又十分幼稚。 这是做父亲的过错。 “对于外面的人,他们的一言一行,我的小公主都不要理睬。”他再三告诫她,“他们做什么,说什么,其实自己都不清楚。他们只是说长道短,互相伤害,结果害人害己,到头来大哭一场。我的小公主,千万别理睬。那完全与你无关。每个人面上是一个样,内心又是一个样,变成了不顾一切的恶魔。把他们说的、做的、感觉到的全剥掉,像厨子剥洋葱那样,剥到里面就是一个绿色的魔鬼。这个魔鬼从来是我行我素的。对于外面的事情,那些长短议论,夫妻恩爱儿女情义,还有种种烦恼,种种工作,全不在意。这个魔鬼就是男人女人的真正自我。它对任何人都不在意。它从不在意任何事物。不过,话说回来,那魔鬼里,也有高尚一点的,卑鄙一点的。那女怪里,也有可恶庸俗的,也有优秀杰出的。只不过没有高贵的如仙女一般的女魔。只有你是个例外,我的小公主。你是昔日王族的最后一个子嗣,最后一个苗裔,我的公主。没有其他的人了。你和我是硕果仅存的了。我一死,就剩下你一个人了。这就是你对世上芸芸众生不要过于注意的缘故。因为他们的魔鬼全都粗鄙不堪,没落下流。他们都不是王族。在我之后,只有你是王族。你要永远记住。并且千万不要忘记,这是个头等秘密。你若告诉了别人,别人就会想法杀你,因为他们嫉妒你这位公主。这是我们的头等秘密,亲爱的。我是王子,你是公主,都属于最高贵古老的血统。我们各自谨守秘密吧。亲爱的,你得对所有的人有礼貌,因为贵族王族必须如此。可是你不要忘了,你是唯一的公主。世上的人都比你卑下,比你粗俗。你待他们有礼,和和气气。不过记着你是公主,他们是平民。决不要去想到他们。仿佛他们与你平起平坐,是一个等级。他们才不是哩。你随时会发现,他们根本没有王族的气派,这种气派,只有你有……”公主年纪尚幼就被启了蒙——第一课,绝对缄口不言,除父亲外,不与任何人亲近;第二课,要彬彬有礼,为人质朴,仁慈。所以她年纪虽小,个性却早早定了型,和水晶一样,纯洁,清晰,不可渗透。“那孩子!”接待过她的女主人总这么说她,“那么高雅,那么懂事,真是个大家闺秀,可怜的小姑娘!” 她身材挺直,灵活矫健,但体格瘦小,走在身材魁梧,仪表堂堂,有点疯癫的父亲身边,像个发育不良的孩子。她的衣着十分朴素,不是蓝色就是浅灰色,领子很小,滚着老式的米兰针绣花边,或者织工精细的亚麻布。一双小手十分纤瘦,在钢琴上弹出的声音,细弱悠扬,像古琴的声音。出门去外面,她喜欢披斗篷,而不喜欢穿大衣;头上总是戴一顶18世纪式样的小帽子。她的皮肤是那种洁净的苹果花的颜色。 她那样子就像是画上绘出来的。但是直到临死,谁都没有真切地瞧过她几眼。她父亲始终把她框在那奇特的画里,不让她走出来。 外祖父母和穆黛姨妈来探望她两次,一次在巴黎,一次在罗马,两次都被她迷惑了,觉得很不安,很气恼。她那么一个清纯小女孩,那么优雅,又那么老成,那么自信,又那么驯顺,内心里却是那么冷漠,这些使她的美国亲人大为不快。 不过她确实迷住了外祖父。他看着她走了神。这个纯洁无瑕的小姑娘,他打心底里喜欢上了。过了好多个月,外祖母还常常看见他独自坐着发愣,思念这个宝贝外孙女,渴望再见到她。直到临终,他都热切地希望再见她一眼,希望她到他们身边,与外祖父母一起生活。 “谢谢您,外公。您太好了。不过我和爸爸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您瞧,这么多年,一直生活在单独的天地里。” 父亲让她见见世面,也就是见识见识外面。还让她读书。 她十几岁时,读了左拉和莫泊桑的作品,便用左拉和莫泊桑的目光看待巴黎。稍后,她又读了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觉得惑然。其他作家的作品,她凭着敏锐的理解力,全读得懂,如古意大利文的《十日谈》,又如《尼伯龙根之歌》。说来奇怪,不可思议,她根本没有激情,完全以一种冷漠的目光看待一切。她有点像弱智儿,不像正常人。 这也使她产生莫名其妙的反感。她独自一人时,常常遭到别人的粗暴对待,尤其是巴黎罗马两地的出租车伕和铁路搬运工。他们似乎突然一下对她厌恶起来。他们从她的傲慢神态看出,他们最感兴趣的东西,她却大剌剌地无动于衷。她那么自信,她那花信年华却是那么冷漠,单调。她可以望着一个健壮好色的罗马出租车伕,好像他是一个可笑的怪物。她在左拉的作品里知道了他的一切。她总是以好意照顾的神态吩咐他到什么地方去,仿佛只有她这个孱弱的美人才是人,而他这个粗壮的家伙只是半人半兽的怪物,只配在开满荷花的烂泥塘里打滚。那种居高临下的神气,常使车伕发怒,因为那地道的地中海人对自己的雄性之美非常自豪,而且他认为,阳刚之气是唯一的美。于是他转过一张可怕的脸,对她怒目而视,以蛮横粗鲁的方式恐吓他。在他看来,她并无傲慢轻侮的资格,因为她是那样弱小可怜。 这样的遭遇使她胆寒,使她知道不从外部得到支持不行。她的精神力量对这些下层人民不起作用。他们具有极大的肉体力量。她从他们的怒火里看到了极大的憎恶。但她并未惊慌失措。她从从容容地付了钱,转身走了。 然而,这些时候终归是危险的。她学会了防备这种时候。她是公主,是北方来的天仙,弄不明白粗蛮的人在憎恶她时,为什么会发出那种火山爆发似的雄性的愤怒。对她父亲,他们就没有发过。她早就认为,他们憎恨她,是因为她母亲是新英格兰人。她不能按那罗马蛮子的眼光把自己看成发育不良的人,看成装模作样,倨傲不群,不结果子的花。那罗马出租车伕就是这样认为的,他希望把这朵花碾落成泥。这朵花那毫无性感的娇美,以及那凌架于人的气派,使他一见之下大觉反感,顿时变得蛮横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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