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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时间象是在慢吞吞地爬。他父亲起床了,他可以听见他在走动,后来就去了矿井,那双大皮靴咚咚地走过院子。公鸡还是喔喔地报晓,一辆马车顺着大路驶过。他母亲也起床了,她捅开了炉火。过了一会儿,她轻声地叫了他几声。他应着,装做刚醒来的样子。居然装得很像。

  他朝车站走去——还有一英里!火车快到诺丁汉姆了。火车会在隧道前面停么?不过这也没什么,它在午饭前总会开到的。他到了乔丹厂。半小时后她才会来的。不管怎么说,她快来了。他办完来往的信件。她应该到了。也许她就没来。他奔下楼梯。啊!透过玻璃门他看到了她。她做俯着身子在干活,这让他觉得他不能贸然上前去打扰她,可他又忍不住不去。终于,他进去了,他的脸色苍白,神情紧张局促,但他却装得十分镇静的样子。她不会误解他吧?他在表面上不能露出本来面目啊!

  “今天下午,”他艰难地说:“你会来吗?”

  “我想会的。”她喃喃答道。

  他站在她面前,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把脸从他面前扭开。那种没有知觉的感觉仿佛又笼罩了他,他紧咬着牙上了楼。他把每件事都干得很完善,他还要这么干下去。整个上午他好像被打了一剂麻醉药似的,看什么都象隔得老远,恍恍惚惚的,他自己仿佛被一个紧身箍紧紧地憋得喘不过气来。他的另一个自我则在远处干活,在分类帐上记着帐,他全神贯注地监视着远处的自我,生怕他弄出什么差错来。

  可他不能老是这样痛苦而又紧张。他一直不停地干着,可表还是才指在十二点钟。他的衣服仿佛都被钉在桌子上,他就那样站在那儿不停地干着,强迫自己写着每一笔。好不容易到了十二点三刻,他可以结束了。于是他奔下了楼。

  “两点钟在喷泉那儿跟我见面。”他说。

  “我得要两点半才能到那儿呢。”

  “好吧!”他说。

  她看了他一眼,看到了那双有些痴狂的黑眼睛。

  “我尽量在两点一刻到。”

  他只得同意。然后他去吃了午饭。这一段时间他仿佛被打了麻醉药,每一分钟都无限地延长了。他在街上不停地走着,不知走了多少英里。后来,想起自己可能不能按时赶到约会地点了。两点过五分,他赶到了喷泉。接下来的那一刻钟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无法忍受的酷刑,这是一种强压住自己本性使它不至于忘形的痛苦。他终于看见她了。她来了!他早已在等她了。

  “你迟到了。”他说。

  “只晚了五分钟。”她答道。

  “我对你可从来没有迟到过。”他笑着说。

  她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衣服,他看着她那窈窕的身段。

  “你需要几朵花。”说着,他就朝最近的花店走去。

  她在后面默默地跟着他,他给她买了一束石竹花,有鲜红的,有朱红的。她脸色通红,把花别在衣服上。

  “这颜色很漂亮!”他说。

  “我倒宁愿要那种色彩柔和些的。”她说。

  他笑了。

  “你是否觉得你在街上走着就像一团火?”他说。

  她低着头,生怕碰上别人。他们并肩走着,他侧过脸来看着她,她颊边那缕可爱的头发遮住了耳朵,他真想去摸一下。她有一种丰腴的韵味,就象风中那微微低垂的饱满的稻穗一样,这让他感到一阵目眩。他在路上晕晕乎乎地走着,仿佛在飞转,周围一切都在身边旋转。

  乘电车时,她那浑圆的肩膀斜靠在他身上,他握住了她的手。他感觉自己仿佛从麻醉中苏醒过来,开始呼吸了。她那半掩在金发中的耳朵离他很近。他真想吻吻它,可是车上还有别人。她的耳朵会留着让他去吻的。尤其是,他仿佛不是他自己,而是她的什么附属品,就好象照耀在她身上的阳光。

  他赶紧移开了眼光。外面一直在下着雨,城堡下巨大的峭岩高耸在小镇的平地上,雨水从上面直泻下来,留下一道水迹。电车穿过中部火车站那片宽广的黑沉沉的广场,经过了白色的牛场,然后沿着肮脏的威福路开去。

  她的身子随着电车的行驶轻轻晃动着,由于她紧靠着他,他的身体也随之晃动。他是一个精力充沛、身材修长的男人,浑身好象有着使不完的精力。他的脸长得粗糙,五官粗犷,貌不出众,但浓眉下的那对眼睛却生气勃勃,不由得叫她着了迷。这双眼睛似乎在闪烁,然而实际却十分平静,目光与笑声保持着一定的协调。他的嘴巴也是如此,正要绽出得意的笑容却又戛然而止。他身上有一种显而易见的疑虑。她沉思般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他们在旋转式栅门前付了两枚半便士,然后走上了桥。特伦特河水已经涨得很高,河水在桥下悄悄急速地流过。不久前的这场雨可不小,河面上是一大片粼光闪闪的洪水。天空也是灰蒙蒙的,到处闪耀着银光。威福教堂里的大丽菊由于浸透了雨水,成了一团湿漉漉的黑红色花球。河边草地和榆树廊边上的小道上看不到一个人影。

  黑黑的河面上泛着银光,一股淡淡的薄雾弥漫在绿荫覆盖的堤岸和斑斑点点的榆树上空。河水浑然成一体,象怪物似的互相缠绕着,悄悄地以极快的速度飞奔而去。克莱拉一声不响地在他身边走着。

  “为什么,”她慢慢地用一种相当刺耳的语调问他:“为什么你与米丽亚姆分手?”

  他皱了皱眉。

  “因为我想离开她。”他说。

  “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意再和她继续下去,而且我也不想结婚。”

  她沉默了片刻。他们沿着泥泞小道小心翼翼地走着,雨滴不停地从榆树上往下掉。

  “你是不想跟米丽亚姆结婚呢还是你根本不愿结婚?”

  “两者兼而有之。”他答道:“兼而有之。”

  因为路上积了一滩滩的水,他们只好跨上了阶梯。

  “那么她怎么说呢?”克莱拉问。

  “米丽亚姆吗?她说我只是一个四岁的小孩子,说我老是挣扎着想把她推开。”

  克莱拉听后沉思了一会儿。“不过你和她交朋友的时间不算短了吧?”

  “是的。”

  “你现在不想再要她了?”

  “是的,我知道这样下去没什么好处。”

  她又陷入了深思。

  “你不觉得你这样对她有点太狠心了吗?”她问。

  “是有点。我应该早几年就和她分手,但再继续下去是一点好处也没有的,错上加错并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你多大了?”克莱拉问。

  “二十五了。”

  “我已经三十了。”她说道。

  “我知道你三十了。”

  “我就要三十一了,——也许我已经三十一了吧?”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这个。这有什么关系!”

  他们走进了园林的入口处,潮湿的红土路上沾满了落叶,穿过草丛一直通向陡峭的堤岸。两侧的榆树就像一条长廊两旁的柱子一般竖立在那儿,枝桠互相交叉,形成了一个高高的拱顶,枯叶就是从那上面落下来。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空旷、寂静和潮湿。她站在最上面一层的台阶上,他握着她的双手,她则笑着望着他的双眼,然后跳了下来。她的胸脯紧贴在他的胸前。他搂住了她,在她脸上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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