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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从我内心来说是如此。”他回答,“可是从我的出身,我的教育或我的举止看并非如此,而从我本身来说,我的确可以与他们并驾齐驱。”

  “很好,那你干嘛又谈论什么平民百姓呢?”

  “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不在于他们所处的阶级,而在于他们本身。一个人从中产阶级那里能获得思想,而从平民百姓中——能获得生活的热情,你能感到他们的爱与恨。”

  “很不错,我的孩子。可是你为什么不去和你爸爸的伙伴谈谈呢?”

  “可他们截然不同。”

  “一点也不。他们是平民百姓。你现在到底和谁混在一起呢?是那些改变了思想,变得像中产阶级的人,而其他在平民百姓中的人引不起你的兴趣的。”

  “可是——他们那儿有生活——”

  “我不相信你从米丽亚姆那儿得到的就一定超过从任何一个有教养的姑娘那儿得到的——一比如说莫尔顿小姐—一是你自己对出身抱有偏见。”

  她真诚地希望他能脐身于中产阶级,她知道这并不难。最终她要他娶个名门淑女。

  她开始跟一直在六神不安、满心烦恼的他进行斗争。他依然跟米丽亚姆有来往,既不能彻底摆脱,又不能下决心订婚。这种优柔寡断似乎把他搞得精疲力竭。更糟的是母亲还疑心他对克莱拉也在暗中倾心,何况克莱拉是个有夫之妇。母亲希望他能与一个生活条件比较优越的姑娘相爱。但是,他就是傻,仅仅因为姑娘社会地位高就不愿意去爱她,甚至连表示爱慕之意都不情愿。

  “我的孩子,”母亲对他说,“你聪明,敢于与旧事物决裂,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可这些似乎都没给你带来任何幸福。”

  “什么是幸福,”他大叫道。“我才不在乎呢!我会幸福吗?”

  这鲁莽的话使她心烦意乱。

  “这就要你去判断了,我的孩子。但如果你遇到一位能使你幸福的好女人——你就会开始考虑成家——当你有了养家糊口的途径时——你就可以安心工作,不必日夜烦恼——这样你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他皱皱眉。母亲正好触到了他与米丽亚姆关系的痛处。他撩开额前乱糟糟的头发,两眼冒火,痛苦万分。

  “你图的是安乐,妈妈,”他大叫道,“那是女人的全部的生活信条——心灵和肉体的安逸舒适。可我瞧不起这些。”

  “哦,是吗!”母亲答道。“那你的生活信条就是超凡入圣的不满足?”

  “是的,我不管是不是超凡入圣。那是你要的幸福!只要生活充实,幸福与否根本不重要,恐怕你所谓的幸福会使我厌烦。”

  “你从不肯找个机会试试!”她说。接着她把对他的忧虑全部发泄出来。“可是这的确有关系!”她大叫道:“你应该争取幸福,生活得幸福。我怎能忍心看你生活得不幸福!”

  “你自己的生活已经够糟的了,可是这也没有使你比那些比较幸福的亲戚处境更糟。我认为你尽力了,我也如此,我不是过得很好吗?”

  “你过得不好,我的儿子。搏斗——搏斗——还有受苦,这就是你所做的,这也是我所知道所看到的一切。”

  “可为什么不呢,亲爱的?我告诉你这是最好的……”

  “不是,每个人应当幸福。每人应该的。”

  说到这儿,莫瑞尔太太不由得浑身发抖。她好像在竭力保全他的性命,且试图打消他自甘灭亡的念头似的,母子之间经常发生这样的争执。保罗用双臂搂住母亲,她既虚弱又可怜。

  “不要紧,妈妈,”他咕哝着说,“只要你不觉得生活的艰辛与做人的悲惨,余生幸福与否根本无关紧要。”

  她紧紧搂住他。

  “可是我想让你幸福。”她可怜巴巴地说。

  “呃,亲爱的——不如说你要我活下去。”

  莫瑞尔太太觉得自己的心为他操碎了。眼下这种情形,她知道他是活不下去的。他对自己,对自己所受的苦,对自己的生活抱有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这简直是一种慢性自杀。她的心几乎都要碎了。莫瑞尔太太生性激烈,她极其痛恨米丽亚姆阴险地破坏了他的欢乐。尽管米丽亚姆并没有什么过错,可她不管这些,米丽亚姆破坏了他的欢乐幸福,她就痛恨米丽亚姆。

  她多么希望他会爱上一个相配的姑娘作伴侣——既有教养,身体又强壮。可是他对身份地位比他高的姑娘连看都不看。他好像喜欢道伍斯太太,无论如何,这种感情还是健康的。母亲日夜为他祈祷,希望他不要虚度青春。她所祈祷的——既不是为他的灵魂,也不是为他的正直,而是求神保佑他不要虚度年华。当他睡觉的时候,她时时刻刻都在为他思虑,为他祈祷。

  他不知不觉跟米丽亚姆疏远了。亚瑟为了结婚而离开军队,婚后六个月就生下孩子。莫瑞尔太太又替他在公司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周薪二十一先令。靠比特利斯母亲的帮助,她给他布置好一套两间房的小屋。现在亚瑟被绊住手脚了。不管他怎么挣扎,怎么折腾,终于给拴住了。有一阵子他对深爱着他的年轻妻子发火,使性子。每当娇嫩的小宝宝哭闹时,他就被搅得心烦意乱。他向母亲诉了半天苦。她只是说:“好啦,我的孩子,你自作自受。现在你必须好好过日子。”于是,他拿出勇气,认真地干活,负担起自己的责任,承认自己属于妻子和孩子,真的好好过起日子来。以前他就跟父母的家不太亲热,如今就更少来往了。

  几个月的时间慢慢地过去了。保罗由于认识了克莱拉,多少与诺丁汉姆城的社会主义者、女权主义者和唯一神教派的教徒有了来往。一天,他和克莱拉都认识的在贝斯伍德的一个朋友请他给道伍斯夫人捎个口信。他当晚就穿过斯拿顿市场到蓝铃山去了。在一条铺着鹅卵石,两旁的人行道砌着瓦楞青砖的简陋的小街上,他找到了那栋房子。行人的脚步踩在这条崎岖的人行道上发出嘎嚓嘎嚓、吧嗒吧嗒的响声,紧靠人行道,跨上一级台阶就是屋子的大门,门上的棕色油漆已经剥落,裂缝间裸露木头。他站在街上敲门,一会儿里面传出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个六十多岁的胖女人赫然屹立在他的面前,他站在人行道上抬眼望着她,她脸孔相当严峻。

  她把他领进临时的客厅。客厅很小,死气沉沉的令人发室,里面摆着红木家具,墙上挂着祖先的放大碳墨画像,阴森森的。雷德福德太太撇下他离开了。她威风凛凛的,神情庄重。一会儿克莱拉出来了,脸涨得通红。他心里感到一片迷惑,她似乎不太愿意在自己家里看到别人。

  “我还以为不是你的声音呢!”她说。

  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他从阴森森的客厅请进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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