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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雷渥斯太太虽然需要去干活,但她还是陪保罗坐着聊了一会,她觉得让他一人坐在那儿不礼貌。一会儿,她说了声对不起便站了起来。过了一阵,她看了看汤锅。

  “哦,米丽亚姆。”她喊道:“土豆都煮干了!”

  “真的吗,妈妈?”她叫道。

  “如果我没有把这事托付你来干,我倒也放心的,米丽亚姆。”母亲说着,看了看锅。

  姑娘站在那里好象被打了一拳似的。她的黑眼睛睁得大大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可是,”她回答,一副羞愧难堪的样子,“我肯定在五分钟之前我还看了看土豆呢。”

  “是的,”母亲说,“我知道土豆容易烧糊。”

  “土豆糊得不厉害,”保罗说,“没什么关系吧?”

  雷渥斯太太抬起那双褐色的痛心的眼睛看看这个小伙子。

  “如果没有那几个兄弟们,也没什么关系。”她对他说,“只有米丽亚姆知道,如果他们发现土豆烧糊了,会惹出怎样的麻烦。”

  “那么,”保罗暗自想:“你就不该让他们惹麻烦。”

  一会儿,埃德加进来了。他打着绑腿,靴子上都是泥。作为一个农夫,他的身材太矮了些,神情也相当拘谨。他看了保罗一眼,冷冷地点了下头,说:

  “饭好了吗?”

  “马上就好了,埃德加。”母亲抱歉地回答说。

  “我可等着要吃了。”年轻人说着,拿起报纸来看。一会儿,家里其它几个人纷纷回来了。饭也准备好了。大家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母亲过分的温顺和带有歉意的语调反而使几个儿子的举止更加粗野。埃德加尝了一口土豆,像个兔子一样地咂咂嘴,气鼓鼓地望着母亲,说:

  “这些土豆糊了,妈妈。”

  “对,埃德加,我一时竟忘了它,如果你们吃不下,就来点面包吧。”

  埃德加怒视着米丽亚姆。

  “难道米丽亚姆不能照看一下土豆?她在干什么?”他说。

  米丽亚姆抬起头来,嘴巴张着,黑眼睛一闪一闪地充满了怒火,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她低下头,把怒火和羞愧都咽到肚子里去了。

  “我相信她也在努力干活。”母亲说。

  “她连煮土豆都不会,”埃德加说,“还留在家里有什么用?”

  “就为了吃留在伙房的东西。”莫里斯说。

  “他们没忘记用那回土豆馅饼的事来打击我们的米丽亚姆。”父亲哈哈大笑着说。

  她觉得羞愧极了。母亲静静地坐在那儿,烦恼不堪,看起来好象圣徒不巧和野蛮的人共餐了似的。

  这让莫瑞尔感到困惑,他很想知道为什么因为几个烧焦的土豆会引起这么一场轩然大波。母亲把一切事——即使是一点点小事——都让它升格到宗教信仰的高度。几个儿子很厌恶这样,他们觉得这是成心和自己过意不去,于是就以蛮横粗野和傲慢讥笑来对抗。

  对于刚刚进入成年时期的保罗来说,这儿的气氛以及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有一些宗教意味,对他有一种难以表述的吸引。他只觉得这儿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味儿。他的母亲是很有理性的,而这儿却不同,有些他喜欢,但有些往往会令他感到厌恶。

  米丽亚姆和几个兄弟面红耳赤地争吵了一番,到下午的时候,等哥儿几个出去以后,她母亲说:

  “午饭的时候你真让我失望,米丽亚姆。”

  女孩子低下了头。

  “他们真不是东西!”她突然喊道,抬起那双充满怒火的眼睛。

  “但你不是答应我不理他们吗?”母亲说,“我相信了你。你跟他们争吵时我真受不了。”

  “他们太可恨了!”米丽亚姆叫道,“而且——而且俗不可耐。”

  “是的,亲爱的,但是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跟埃德加还嘴。你就不能让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吗?”

  “为什么就可以这样随心所欲?”

  “你难道这么不坚强,你就这么软弱,非跟他们吵,都不肯因为我面忍住这口气吗?”

  雷渥斯太太始终不渝地坚持这种“忍辱负重”的说教。但这几个男孩根本不吃这一套,只有米丽亚姆还深合她的心意,她在她身上比较成功地灌输了这一套。男孩子最讨厌的就是这一套。可米丽亚姆却常常用“忍辱负重”的态度对待他们。于是他们就瞧不起她,厌恶她。可她却仍然现出这种傲慢的谦逊态度,我行我素。

  雷渥斯家常常给人这种争争吵吵不甚和谐的感觉。尽管男孩子们深恶痛绝母亲要求他们逆来顺受和自卑中夹杂着高傲,但这毕竟对他们还是有很深的影响。他们不屑于和一个外人建立普通的感情和平凡的友谊,总是无休止地追求一些更深层的东西。对他们来说,普遍人似乎浅薄又平凡,而且微不足道。所以他们很不善于交际,显得格格不入,简直活受罪,然而却傲慢无礼,自认为高人一等。但私下里,却也渴望着这种他们无法得到的精神上的亲密。因为他们太麻木不仁,对别人一概愚蠢地蔑视,因此阻塞了每一条通往密切交往的途径。他们要的是真正的亲密,但他们甚至连一个人都没有好好地接近过,因为他们不屑于走出第一步,他们看不起这种建立普遍交情的小事。

  保罗对雷渥斯太太充满了好奇。当他和她呆在一起时,仿佛一切蒙上了一层宗教色彩。他的心灵,受过创伤但又相当成熟,像寻求滋养似的渴求着她。在一起时,他们似乎能从一个日常经历中探究出其中荣辱生死的真谛。

  米丽亚姆不愧是她母亲的女儿。在午饭后的阳光下,娘儿俩陪着他一起到田野里去。他们一起找鸟窝,果园的树篱上就有只雌鹪鹩的窝。

  “我真想让你看看这个窝。”雷渥斯太太说。

  他蹲下身来,小心地用手慢慢穿过荆棘模进鸟窝那圆圆的门。

  “简直就像摸到了鸟儿的身体内部一样,”他说,“这里很暖和。人家说鸟儿是用胸脯把窝压成杯子那么圆的。但我弄不明白怎么顶也是圆的呢?”

  这鸟窝似乎闯入了这娘俩的生活,从那以后,米丽亚姆每天都为看看这个鸟窝。鸟窝对她来说似乎很亲密。还有一次,当他和米丽亚姆一起走过树篱时,他注意到了那些白屈菜,仿佛一片片金黄色的光斑撒在沟边上。

  “我喜欢这些白屈菜,”他说:“在阳光下,花瓣就平展开来,仿佛被阳光烫平了似的。”

  从那以后,白屈菜对她也有了吸引力。她很善于拟人想象,但还是鼓励他像这样去欣赏各种事物。这样,这些事物在她眼里就变得栩栩如生了。她似乎需要外界的东西先在她的想象中或她的心灵中燃起火花,然后她才能确切地感受到它们的存在。由于她一心信教,她仿佛跟凡俗生活断了线。她认为,这个世界如果不能成为一个没有罪恶的修道院或者天堂,那么,就是一个丑恶、残忍的地方。

  就是在这种微妙的亲密气氛中,在对自然界的东西具有一致看法而产生的情投意和中,他们逐渐萌发了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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