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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吃完茶点,所有的焊气灯都亮了,工作节奏快了,因为要赶夜间邮班发货。工场里送来的长袜刚熨好,还是带着暖暖的余温呢。保罗已经开好了发票。现在,他还得捆绑和写地址,然后还得将装袜子的邮包放到秤上秤一下。到处都是报重量的声音,还有脆脆的金属声,绳子扯断的声音,匆匆地向麦林先生要邮票的声音。终于,邮递员拿着他的邮袋,兴冲冲地来了。这时,紧张的节奏才松懈下来,保罗拿起饭篮跑向车站赶八点二十的火车。这一天在工厂里待了十二个小时。

  母亲坐在那里十分焦急地等着他。他得从凯斯顿步行回家,所以直到九点二十左右才到。早晨七点前他就得从家离开。莫瑞尔太太最担心他的健康问题。她本人已历尽磨难,因此她想到孩子们也会那样去经受艰难坎坷,他们必须忍受世道的艰难和人生的痛苦。保罗就一直在乔丹厂里工作,那里阴暗潮湿,空气污浊,工作时间长,这些严重地影响了他的健康。

  他脸色苍白地走了进来,神气疲倦。母亲端详着他,看到他很欢天喜地的样子,她的焦虑烟消云散了。

  “哦,怎么样?”她问。

  “从没这么有趣过,妈妈,”他回答道,“用不着那么辛苦地工作,他们对人很好。”

  “你干得还好么?”

  “还好,只是他们嫌我写的字难看。但是帕普沃斯先生——他是我的上司——对乔丹先生说我会写好的。我在蜷线车间工作,妈妈,你应该去看看,那地方真不错。”

  他很快就喜欢上了乔丹先生的公司,帕普沃斯先生有那么一种“酒肉朋友”的风韵,待人豪爽自然。他对保罗就好象是朋友一般。有时候,这个“蜷线车间的老板”心情不顺,这时就大口大口地咀嚼着口香糖,然而即使这时,他也不令人讨厌。但有一点,这种脾气暴躁的人对自己身体的伤害比对别人的伤害更厉害。

  “你干完那个活没有?”他会大喊着问:“加油干吧,别磨磨蹭蹭。”

  这人一高兴起来就忘乎所以,喜欢开开玩笑,弄得保罗不明就里。

  “明天我打算把我的约克郡狼狗带来。”他兴奋地对保罗说。

  “约克郡狼狗是什么?”

  “不知道什么是约克郡狼狗?不知道什么是约克郡……”帕普沃斯先生非常吃惊。

  “是不是那种毛很光滑——铁灰和银灰色的?”

  “是的,伙计。这是个稀罕物。它生的狗崽子可以卖五镑了,它本身也值七镑多,可它还没二十盎斯重呢。”

  第二天,这只母狗果真被带来了,是只浑身发抖,可怜兮兮的小东西。保罗对它不感兴趣,活像一块从来没干过的湿抹布。一会儿,一个男人来看这只狗,并开起粗俗的玩笑。但帕普沃斯先生冲保罗这个方向点了点头,玩笑声就小了一些。

  乔丹先生又来看过保罗一回,这次他发现的唯一的错就是看见保罗把钢笔放在柜台上。

  “如果你打算作一个办事员的话,就把你的笔夹在耳朵上!”

  一天他又对这孩子说:“为什么不把你的背挺直点?到这儿来。”他把孩子带进了玻璃办公室,给他穿上特别的背带,以保持肩膀端正。

  保罗最喜欢的还是女工们。男人们似乎庸俗无聊,他喜欢他们每个人,但他们提不起他的兴趣。楼下一个矮小敏捷的监工波莉,看见保罗在地下室吃饭,就问他,是否需要她帮忙在她的小炉子上热热饭。第二天,母亲就给他带了一盘可以热着吃的菜。他把菜拿到了那个舒适干净的房间里给了波莉,于是很快就形成了一条彼此默契的习惯:他们在一起吃饭。每天早晨11点来的时候,他把饭篮给她,一点钟他下去时,她已经把他的午饭准备好了。

  她不太高,脸色苍白,浓密的栗色头发,不合比例的长相,还有一张大嘴巴。她就像一只小鸟,他常称她“知更鸟”。虽然他天性就安静,可在她身边他会侃侃而谈,一聊就好几个小时,跟她聊自己的家。女孩子们都喜欢听他说话,她们常常在他坐的板凳旁转成一个小圈,滔滔不绝地谈笑着。有些姑娘认为他是个古怪的家伙,既认真严肃,又开朗愉快,而且总是用他那温柔的方式对待她们。她们都喜欢他,而他也喜欢她们。他觉得他是属于波莉的。康妮一头红色的秀发,像一朵苹果花似的脸蛋,喁喁细语的声调,这一切激发了他那浪漫主义的情调。虽然她是这样一位气质不俗的女士却穿着破旧的黑色外套。

  “你坐着绕线时,”他说“好象在纺车上纺纱——美极了。你让我想起,在《国王歌集》里的伊莱恩,如果我能,我真想把你画下来。”

  她羞答答地瞥了他一眼,脸涨得通红。后来,他画了一副自己极为满意的素描:康妮坐在纺车边的凳子上,浓密的红头发飘散在破旧的黑色外套上,紧闭着嘴,神情庄重,正把一缕缕红线往线轴上绕着。

  至于路易,她虽然漂亮,但有点厚颜无耻,似乎总喜欢把屁股向他身上撞,他常常和她开玩笑。

  艾玛则是一个长相普普通通,年纪较大,对别人总是一副屈尊俯就的神情,但她十分乐意去照顾保罗,他也对此毫不在乎。

  “你是怎么样穿针的?”他问。

  “走开,别烦人。”

  “但我应该知道怎样穿针的啊。”

  说话的时候,她一直稳稳地摇着机器。

  “你应该知道的事多着呢。”她回答。

  “告诉我,怎样把针播在机器上?”

  “唉,你这家伙,多令人讨厌啊!看,就是这么插。”

  他聚精会神地看着她。突然,一声口哨声,波莉出现了,她一板一眼地说:

  “保罗,帕普沃斯先生想知道你还要在下面和姑娘们厮混多久?”

  保罗喊了一声“再见”,飞奔着上了楼,艾玛也站起身。

  “我可没让他摆弄机器。”她说。

  像一条惯例,当所有的姑娘们在两点钟回来后,他总是跑上楼去找成品车间的那个驼背芬妮。帕普沃斯先生不到两点四十是不露面的。他常常发现他的伙计坐在芬妮旁边,要么闲聊,要么画画,要么跟姑娘们一直唱歌。

  通常,芬妮一般忸忸怩怩一会之后,才开始放声唱歌。她有一副音色动听的女低音嗓子。每个人都参加这个合唱,越唱越好听。保罗和六七位女工们坐在一间屋子里,没多久,不再感到窘迫了。

  唱完了歌,芬妮会说:

  “我知道你们一直在笑话我。”

  “别那么多心,芬妮!”一个姑娘大叫道。

  有一次,有人提到康妮的红头发。

  “还是芬妮的头发好看些,是我最喜欢的。”艾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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