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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你?”杰克看看他说,“能,也不能。只要你过来——晦,你不觉得我会为你去死吗?”

  索默斯闻之脸色变白了。他不想让任何人为他牺牲。“没有比这更伟大的爱了。”可他并不需要这个。他不相信,不信会有这样的爱。

  “不说这个吧,杰克,”他笑着缓缓起身,手伸向杰克,“咱们先不要发誓许诺吧。咱们是朋友,不管咱们还是别的什么。至于做伴儿,先等等,等我感到确信无疑了再说吧。等我见过袋鼠,等我认清了自己的路。我只感到刚上路几步,而你却要我到达终点。”

  “你是说刚刚起步。”杰克握住他的手,也站了起来。“别急,老伙计,慎着吧。”他的手搭在索默斯肩上。“如果你行动迟缓,还向后退缩,跟个女人似的,那全是因为你的本性如此。我可不这样,我从来都是一跃到位,像只袋鼠那样。我感到我有时能一下钻过五彩缤纷的画布,却一点颜色都不沾。”他情绪激动地说着,脸都白了。一双眼睛像两个黑洞,几乎就像苍白脸上的伤口一样。

  索默斯陷入了窘境之中。他想与这个男人为伍吗?可能他有点想。但并不很想,因为当杰克把手放在他肩上并称他“老伙计”时,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反感。这举动绝非一般。杰克的“一般”口吻和举止是故意为之,是殖民地人的假象。如果他愿意,他本可以不装,这一点索默斯早就领教了,以后他很快又会着实领教之。不,他的举止绝不一般,不是那种庸俗的触摸以接近他。杰克可是个十分敏感的人。在索默斯身上有着英国上流社会少见的优良教养,文静而有滋力。他同样渴求亲见的友情,可他的感情又比女人还来得细腻,这样一来,他又变得畏首畏尾的。他颇想把自己的感情给予一个朋友。一个同志和伙伴儿。可最终他又会发现自己并不需要这一切。他知道这份情谊很真也很深,可一到关键时候,他又会不需要它了。他一生中都珍爱着一种理想的友情,像大卫和约拿单一样。而现在,当有人表达了要做朋友的真诚良好愿望时,他却发现自己不能献身于此,连简单的友谊都不能。他发现自己打心里讨厌这种情谊,这种结义,这种亲昵和真正美好的爱。他无法与之共存。他并不需要朋友,他并不需要钟爱,也不需要友爱。不,每当他往这方面想时,他的魂都会为之颤抖,为之发僵,感觉像巴兰的驴子一样。他的灵魂不想要友情或友爱,无论伟大与渺小,深刻或肤浅的,全不要。

  洛瓦特·索默斯想了很久才真正承认并接受了这个新的事实。他绞尽脑汁思索,才终于悟透了。直到他那与他作对的“巴兰之驴”的灵魂向他重复了多次,他才承认了这一点。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他头脑的一次革命。他一生中都在渴求一个绝对的朋友,像约拿单期待大卫,奥列斯特期待皮拉德斯那样,要的是一个血谊兄弟。他一生都在悄然为自己没有朋友而哀愁。可现在,终于有人真正表示了许诺——从离开欧洲后他已经得到了两次——可他却不想要了,他意识到他心灵深处从来没有想要过这个。

  可他需要与其他男人结成某种活生生的伙伴关系,因为他孤独。一种活生生的伙伴关系,也许!而不是感情,不是爱,也不是同志情谊。不是伴儿,不要什么平等和交融。不要那种“血谊兄弟”。都不是这些。

  那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永远也不会成为任何男人的伴儿啦、同志啦之类,甚至朋友也不会是。应该有另外类型的关系。是什么呢?他不知道。可能那些有色人种懂那是什么,在印度还可以感受到这一点,那就是人主的神秘。白人很久以来都在苦苦地与之做斗争,而这又是了解印度人生活的线索。人主的神秘,与生俱来的、天然神圣的优先之神秘。男人间的另一种神秘关系,这正是民主与平等试图否定并抹煞的。这不是什么任意的种姓或天生的贵族,而是对差别和天生优越的神秘认可,是服从的快乐和权威的神圣职责。

  索默斯去乔治街找杰克并随他去与袋鼠共进午餐之前就认定或明白,做伴儿或做同志是与他的命运相悖的。他绝不会向杰克承诺什么,也不向杰克从事的冒险事业承诺什么。

  他们准时到了库利先生的事务所。这是一座漂亮的寓所,配有漂亮的桉木家具,颜色发暗,但很柔和,地上铺着几块很美丽的地毯。库利先生闻声出来,他就是袋鼠了。他长着瘦长脸,像一只钟摆;眼镜后,一双眼睛长得很靠近。他身材粗大结实。很难确定他的年龄,四十岁上下吧。他皮肤黝黑,留一头短硬的黑发,那个小脑袋向前倾着,从他那宽大但敏感、几乎很腼腆的身上伸出。他走起路来身子向前倾着,似乎那双手不长在他身上。可他与人握起手来却十分用力。他的确个子很高,可他却垂着头,又是溜肩膀,这使他看上去要矮几分。他看上去比索默斯高不了多少。他似乎把鼻尖凑上来——敏感的长鼻子,目光透过眼镜仔细打量他,身体慢慢向他靠近过来。

  “很高兴认识您。”他操着一半澳洲口音一半官方的口吻道。

  午餐几乎是隆重的:一张圆桌上,一大束紫罗兰插在一只奇形怪状的旧铜碗里,古色古香的银器,桌布的花边沉重地下垂着,桌上摆着威尼斯式的酒杯,威尼斯酒罐中盛着红酒和白酒,一位中国佬伺候桌边,先上了一银盘餐前小吃和浇了柠檬汁的小龙虾。

  “哦,”索默斯含含糊糊地说道,“我这人惯于随遇而安,适应性强。”

  袋鼠锐利的目光注视他一下。索默斯发现,他坐下时,裹在深灰色条纹裤子中的大腿显得很粗,这衬得他的双肩秀巧多了。他的腹部虽然又胖又大,但很结实。

  “那我希望你有宾至如归的感觉,”袋鼠说,“我相信,你到哪儿都能适应的。”说着他把一枚橄榄放进自己那双唇厚厚的、奇怪地缩着的嘴中去。

  “可能因为这个原因,我从来不着家儿。”

  “那太可能了。喝红酒还是白酒?”

  “白的。”索默斯说,丝毫不理会伺候一旁的中国佬儿。

  “你可是来到了一个像家一般的国家。”袋鼠毫无笑脸地说。

  “当然是个好客的国家。”

  “我们几乎从来不锁门。”袋鼠说。

  “而另一方面,”杰克说,“如果你说我们的坏话,我们会把你杀死在贮藏间里。”

  “我可不会那么鲁莽。”索默斯说。

  “把你的鲁莽给我们吧,我们就信这个。鲁莽是勇猛的主要成分。你同意吗,袋鼠?”杰克说着,冲主人笑了。

  “我不觉得我会介意你的谨慎,小伙子,”袋鼠说,““不过,这个词儿并不新鲜。”

  “甚至长了水晶眼,也无法看清井底深处,对不对?别在意,我可是像盘子一样肤浅,不过我为此自豪。红酒,请。”这后一句是说给中国侍者的。

  “所以,认识您很不错呀!”袋鼠说。

  “而你就是这样一只净手的玻璃碗,里面还漂着一只紫罗兰花儿,你太透明了。”杰克说。

  “这可是把我说得太美了。索默斯先生,请自斟,那样才喝得最舒服。我希望你能为我们写点什么。澳大利亚在等待她的荷马或希奥克里特斯。”

  “甚至她的艾里·斯洛波,”杰克说,“我这么说不算老派吧?”

  “要是我眼瞎就好了,”索默斯说,“那样我就能发现澳洲的荷马们了。”

  “看看悉尼,荷马仍然会感到刺眼。”杰克说。

  “悉尼的确值得一看。”袋鼠说。

  “成片成片的地盘儿。”杰克说。

  “太可惜了,占了这么多地。”索默斯说。

  “哦,每人都有自己的一份儿,还享受电车服务呢。”

  “在罗马,”索默斯说,“他们建起一层层的高楼大厦,把人们塞进蜂房一样的小孔里去。”

  “谁这么干?”杰克嘲弄道。

  “在这儿,我们可不希望有人住在自己头上,”袋鼠说,“我们甚至不爱上楼,因为那样我们就比脚踏实地的自我高出了一截子。”

  “只用几根树干支撑我们,我们就会感到很舒坦。”杰克说,“仅仅高出地面一点点,不能比那再高,你明白这意思。澳大利亚人打心眼儿里除了不讨厌平房,什么都讨厌。他们觉得这才是根本,你发现了吗?他们没有你们那种上楼梯的虚假和上楼后的自以为是的感觉。”

  “是些诚实的好人啊,”袋鼠说。谁也不听出他是否在开玩笑。

  “可做起生意来就两样儿了。”杰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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