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卡夫卡 > 一场斗争的描述 | 上页 下页


  我的朋友可能是独自一人一直走到桥头都没有发觉我的不辞而别,因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来到我跟前。他同情地弯下身子,用柔软的手抚摸我时,感到很惊讶,我没有理他。他来回抚弄着我的面颊,然后把两只胖乎乎的手指放到我低低的额头上说:“您摔疼了,是吧?路滑得要命,得小心才是——头摔疼了吗?没有?喔,膝盖摔疼了。是这么回事。”他用一种唱歌的声调说话,好像在讲述一个故事,一个远在天边的膝盖摔痛的很有意思的故事。他的胳膊也在动作着,但他根本没想把我扶起来。我把头支在右手上,胳膊肘支在石子路上赶紧说——,免得一会就忘了这句话——:“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向右拐。不过我在这教堂的树底下——我不知这树叫什么名字,啊,请原谅——看见一只猫在跑。一只很小的猫,毛皮很亮,所以我看到了它。——噢,不,不是,请原谅,不过白天时,人有足够的力量克制自己。睡觉就是为了加强这种力量,可要是不睡觉,我们就少不了作出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不过要是我们的陪伴者对此大惊小怪就不太客气了。”

  我的朋友把手放在口袋里,望望空无一人的桥头,然后又望望天主教堂和晴朗的天空。他没有听见我说的话,所以他担心地说:“是呀,为什么您不说话,我的亲爱的;您觉得难受吗——是呀,您为什么不站起来——这儿很冷,您会冻着的,过一会我们还要去劳伦茨贝格。”“当然,”我说着,“请原谅,”我自己站了起来,但是身上痛得要命。我摇晃着身子,不得不紧盯着卡尔四世的塑像,以便确保我站的位置。但月光也照得不是地方,以至使卡尔四世也晃动起来。我很惊奇,我担心,要是我站不稳,卡尔四世的塑像就会倒,所以我的腿一下子有力多了。后来我的努力看来是白费了,因为当我忽然想起我被一个身着漂亮白裙的姑娘爱着时,卡尔四世的塑像还是倒了下来。

  我做了无用功,误了许多事。这个关于姑娘的想法是多么美妙啊!——月亮真好,它也照在我的身上,我看出月亮照耀着一切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于是出于谦让的心理准备站在吊桥悬索云柱的下面去。因此我欣喜地伸展手臂尽情享受月光。——这时我想起一段诗句:

  我奔跑着穿过胡同

  仿佛是个醉酒的步行人

  踏着沉重的脚步穿行于空间

  当我用懒散的双臂做着游泳的动作而不感到疼痛,毫不费力地前行时,我感到轻松。我的头躺在冰冷的空气中,而白衣姑娘的爱使我有种忧郁的欣喜;因为我觉得好像游着泳离开了我的心上人,也离开了她那地方的那些似云似雾的群山。——我记得曾经记恨过一个幸福的朋友,这人也许现在还走在我的身边,我的记性这么好,甚至记得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这使我感到高兴。因为该记的东西很多。比如,我虽然从没学过,却一下子记住了很多星星的名字。是的,那是些稀奇古怪的名字,很难记,但它们的名字我都知道,并且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伸出食指,大声地一个个说出这些星星的名字——可我并没说出几个,因为我还得继续游,我不想潜得太深。可为了使以后没有人会跟我说,在石子路上谁都可以游泳,根本不值得一谈,我便加快速度,跃上了栏杆并且绕着我遇到的每一个圣人塑像游去。我绕着第五座塑像的时候——我正用察觉不到的击水动作在人行道上游——我的朋友抓住了我的手。这时我又站在了石子路上,感到膝盖处的一阵疼痛。我忘记了星星的名字,只记得那个可爱的姑娘穿着一件白裙,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有什么理由相信姑娘爱上了我。我内心升腾起一股对我记忆力的难以抑制的、有根有据的怒火,我担心失去那位姑娘,我费力地不停地说着“白裙,白裙”,以便至少用这种方式记住那位姑娘。但这于事无补。我的朋友说着话,离我越来越近,当我开始明白他说话的意思的时候,一道白光沿着桥栏杆轻轻地跳跃,掠过吊桥悬索支柱,然后又跃进了黑暗的胡同。

  “我从前一直喜欢,”我的朋友指着圣人卢德米拉的塑像说,“左边这位天使的双手。它柔嫩无比,那张开的手指在颤动。但从今晚起,这双手对我来说已无关紧要,我可以这样说,因为我吻过一双手。”——然后他搂着我,吻我的衣服,头挨着我的身体。

  我说:“是的,是的。我相信。我毫不怀疑。”边说边用他放松开来的我的指头掐他的小腿肚。但他毫无感觉。于是我便对自己说:“你为什么要和这个人出去?你不爱他,也不恨他,因为他的幸福只是在一个姑娘的身上,而她是否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都还说不定。这么说,这个人对你来说无所谓——再说一遍——无所谓。不过他也不危险,这已经得到了证明。你虽然可以继续和他一起到劳伦茨贝格去散步,因为在这个美妙的夜晚,你已经走在这条路上,但你随他去说,照你自己的方式消遣吧,这样——我小声地说——你也可以最好地保护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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