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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是的,”画家说,“我得到指示,要画成这个样子;实际上这是司法女神和胜利女神的结合体。”

  “这种结合肯定不是很好,”K笑着说,“司法女神应该站稳双脚,否则天平就要摇晃,作出的判决就不可能公正。”

  “我得按顾客的指示办事,”画家说。“当然,”K说,他并不想多提意见得罪人,“你把这个人物画成好像站在高脚椅子上方似的。”

  “不对,”画家说,“我既没看见任何人,也没看见高脚椅子,全是想像出来的。人家告诉我该怎么画,我就怎么画。”

  “你这是什么意思?”K故意装出不懂的样子,“那么,坐在法椅上的这个人肯定是一位法官吧?”

  “对,”画家说,“但他不是高级法官,一辈子没有在这种椅子上坐过。”

  “然而他被画成这种威风凛凛的模样了,对不对?这是为什么?他坐在这儿,俨然是位法院院长。”

  “不错,这些先生们虚荣心很强,”画家说,“但他们的上司允许把他们画成这种模样。他们每个人都得到过确切的指示,知道自己的肖像应该怎么画。遗憾的是,你不能对服饰和座椅的细节作一番评价,用彩色粉笔画这种画确实不合适。”

  “对,”K说,“真奇怪,你怎么用起粉笔来了?”

  “因为我的顾客愿意用粉笔,”画家说,“他想把这幅画送给一位女士。”他看着这幅画,似乎激发出了作画的热情,便挽起衬衫袖子,随手拿起几支粉笔画了起来。K看着粉笔轻轻画下的线条使法官头部周围逐渐出现了一个略带红色的环圈,环圈越变越细,到了画面边缘竟成了一束束细长的光线。这个红色的环圈像是光环,也像是表示法官地位显赫的晕圈。但是司法女神的轮廓仍然不明显,周围只有一道几乎无法觉察的影子;由于轮廓浅淡,司法女神似乎跃到了画面的前方,看起来已不再像司法女神了,甚至也不像胜利女神了,倒像是正在追逐猎物的狩猎女神。画家的动作使K不觉人了神。后来他开始责怪自己呆了这么久,居然连正事还没有触及。“这位法官叫什么名字?”他突然发问。“我不能告诉你,”画家回答道,他朝画像倾过身去,故意冷落这位他刚才还十分尊重的客人。

  K认为这是画家脾气古怪的缘故;他为自己的时间就这么糟蹋掉而感到恼火。“我想,你很受法院的信任吧?”他问。画家立刻放下粉笔,挺直身子,搓搓手,笑眯眯地看着K。“你说实话吧!”他说,“你想了解有关法院的一些事,介绍信里是这么写的。我可以说,你先和我谈起我的画,只是为了赢得我的好感。我并不认为这是坏事,不过,你也许不知道,这不是跟我打交道的好办法。嗨,请你别辩解!”K想找些借口,却被他一下子堵住了嘴。

  他接着说:“另外,你说的很对,我很受法院的信任。”他停顿了片刻,好像想给K一点时间,用来回味他讲的这些话。现在他们又能听见姑娘们在门外发出的声音了。她们好像正聚集在钥匙空附近,也许她们能透过门缝看清屋内发生的事。K抛弃了一切为自己辩解的念头,因为他不想让谈话离题,也不想使画家自以为有多么了不起,以至使人无法接近。于是他问道:“你的职务是正式任命的吗?”

  “不是,”画家草草回答道,这个问题好像打断了他的思路。K急于让他讲下去,便说道:“噢,这种不被人承认的职务往往比正式职务更有影响力。”

  “我的情况正是这样,”画家皱起眉峰,点点头说,“厂主昨天跟我谈起了你的案子,他问我是不是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我对他说:‘让那人抽个时间到我这里来一趟。’我很高兴看到你这么快就来了。看来你很关心这件案子,这当然一点也不奇怪。你想把大衣脱掉一会儿吗?”尽管K不想在这儿久呆,但这个建议同样受到了他的欢迎,因为他已经开始感到屋里空气闷热了;他有几次惊奇地看见,屋角里有一个小铁炉,虽然似乎没有点火,屋子里却热得令人难以忍受。

  他脱掉大衣,解开上衣扣子。画家抱歉地说:“我需要暖和点。这儿顶暖和,对不对?我在这里感到很舒服。”K听了这话,一声不吭;使他感到不自在的不是热,而是那种沉默壅塞、令人窒息的气氛;屋里准是好久没有流进新鲜空气了。当画家请他坐到床上去的时候,他感到更不好受了;画家坐在画架边的一把椅子上,屋里只有这么一把椅子。蒂托雷里看来也不理解K为什么只是坐在床沿上,他请K坐得舒服点,并把满心不情愿的K推到毯子、床单和枕头中间。

  然后他重新坐到自己的椅子上,向K提出第一个严肃的问题,使K忘记了其他所有事情。“你是清白无辜的吗?”他问道。“是的,”K说。他回答了这个问题,感到十分愉快,尤其是因为他只和画家一个人在谈话,用不着顾忌后果。任何其他人也没有这么坦率地问过他。为了使自己更加愉快,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是完全清白无辜的。”

  “我明白了,”画家说,他低着头,好像在思索。突然,他扬起头说:“如果你清白无辜,那事情就很简单。”K的眼睛暗淡了:这个自称受到法院信任的人讲起话来竟像一个无知的孩子。“我清白无辜,并不能使事情变得简单些,”K说;他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慢悠悠地摇着头,“法院里有数不清的阴谋诡计,我不得不与之进行斗争。他们到后来会无中生有,给你编造出一大堆罪状来。”

  “对,对,当然,”画家说,好像K根本没有必要打断他的思路,“不过,你反正是清白无辜的,是不是?”

  “当然,这用不着问。”K说。“这是最主要的,”画家说。他没有被K所说服,虽然他讲得斩钉截铁,但K仍然不明白,他说这话到底是出于真的相信还是权作敷衍。K为了弄清这一点,于是便说道:“你对法院的了解要比我深刻得多,这是肯定的;我只是从三教九流儿听说一点关于法院的情况,别的事我知道得很少。他们倒是一致认为,起诉不是轻率作出的,法院一旦对某人起诉,就认定被告有罪,要使法院改变这种信念简直难上加难。”

  “难上加难?”画家说,他的一只手在空中挥舞,“法院永远不会改变这种信念。如果我把所有法官都画在一幅画布上,你站在这张画布前就本案进行申诉,成功的希望也会比在真的法院里要大一些。”

  “我知道,”K自言自语道,他忘了他只是想让画家吐露情况。

  门外又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蒂托雷里,他一会儿就走吗?”

  “别闹,乖点!”画家转过头来嚷道,“你们不知道我正跟这位先生讲话吗?”可是姑娘并不罢休,又问道:“你要给他画像吗?”画家没有回答,她继续说下去:“请你别给他画像,他太难看了。”其他姑娘唧唧喳喳一阵,表示赞同。画家一步蹦到门口,开了一条缝——K看见了姑娘们伸出的一双双交叉紧握着的、苦苦哀求的手——,对他们说:“你们再不住口,我就把你们全推到楼下去。乖乖地坐在楼梯上。安静点。”她们看来没有立即服从,因为画家又怒吼道:“坐下,坐在楼梯上!”接着便是一片寂静。

  “请原谅,”画家重新回到K的身边,对K说。K没有心思朝门口看,他让画家自己决定,有没有必要,以及采取什么方式来保护他。画家朝他俯下身来,在他耳旁低声说话,即使在这时,K也几乎一动也不动。画家的声音压得很低,这样门外的姑娘们就听不见了:“这些姑娘们也是属于法院的。”

  “什么?”K嚷道,他转过头,注视着画家。可是蒂托雷里又坐到椅子上,半开玩笑半解释地说道:“你要知道,一切都是属于法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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