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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这都因为给人闯见了,可你跟我们在一起,就不会给人闯见。除了我们三个人,谁也不会知道你。啊,往后的日子才美呐。即便是眼下,那儿的日子也叫我觉得比前一会儿要好受得多。现在我没办法只好离开这儿,说不定也落不到什么损失吧。听着,哪怕当时只有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我们倒也不觉得心烦,一个人总得让苦日子过得甜美些,我们年纪还轻就尝到苦日子的滋味喽,说起来,我们就三人死守在一起,在那儿尽可能过得美好,你会特别喜欢亨莉爱塔的,也会喜欢爱米丽亚,我跟她们讲过你的事,那种故事在那儿房里听起来,总不会教人相信,就好像房外当真出不了什么事似的,房里是又温暖又舒适又局促,而我们三人挤得格外紧;不,虽说我们只有互相依靠,倒也没有彼此嫌弃;相反,我一想到那两个女朋友,简直高兴自己又要回去了。

  我干吗要比她们过得好呢?当初我们三人连成一条心,正是因为大家都没有出头的日子,可如今我到底出了头,才跟她们分了手。我当然没把她们忘掉,牵肠挂肚的头一件事,就是怎么给她们办点事;尽管我自己的差使还不牢靠——究竟怎么个不牢靠,我也不摸底,——可我已经跟老板谈到亨莉爱塔和爱米丽亚的事了。在亨莉爱塔身上,老板倒不是一点情面也不讲,至于爱米丽亚呢,必须承认,她比我们两人年纪都大,跟弗丽达差不多,可别指望老板提拔她。想想看吧,她们都不愿离开,明知道在那儿过的是种苦日子,可都甘心受苦,真是好人啊,我们分别那时,她们掉了眼泪,我看这多半是因为可怜我,一来,不忍心看我离开我们那一间房间,到外面冷风里去——我们在那儿还以为房外的一切都是冷冰冰的呢,——二来,不忍心看我闯进陌生的大房间去接触陌生的大人物,这为来为去无非是为了混口饭吃,其实我们三人一起过日子,到那工夫,我也毕竟可以凑合过去啦。

  如今我重新回去,她们大概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只是想要顺我的心意,才会流下几滴眼泪,叹惜我的命不好罢了。但是等她们看到了你,就看出我走掉倒也是件好事。这下她们就会高兴如今我们总算有了个男人当帮手,做保缥;眼看什么都得守秘密,有了这个秘密,我们三人的心连得更紧了,这真要叫她们乐到极点呢。来,请上我们那儿去吧!决不要你尽什么义务,你用不着像我们那样老呆在我们房里。等到来年春天,你在别处找到安身地方,要是不愿再跟我们一起过,那么要走就走;不过,即使到那时,你当然也得保守秘密,别把我们出卖掉,因为那一来,我们在赫伦霍夫旅馆的日子就算完啦,自然啰,你跟我们一起过时,在其他方面也得小心,哪儿也别去露面,要么是我们认为太平的地方,处处都得听我们的;你只有这点受管束,你跟我们都得把这点事放在心上,除此以外,什么都随你便,我们分给你干的活可累不死你,这你用不着害怕。话说到这儿,你去吗?”

  “到春天还有多久?”K问。“到春天?”佩披照着说了一遍。“这儿的冬天长,很长很长呢,而且也没个变化。可我们在那儿楼下从不抱怨,我们吃不到冬天的苦头。是啊,有一天春天也会来到,还有夏天呢,想来总也有个夏天吧;可如今回想起来,仿佛春夏两季都短得不到两天似的,就连在那种日子里,就连在最美好的日子里,就连在那时候,也往往下雪呢。”

  这工夫,门打开了。佩披吓了一跳,她心坎里还以为自己不知离开酒吧间多远了呢,不过来的倒不是弗丽达,原来是老板娘。她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好像没料到K还在这儿。K一边辩解说是在等她,一边连声感谢她让他在这儿过夜。老板娘弄不懂K为什么等她。K说他以为她再要跟他谈次话,如果弄错了,那就请她原谅,此外还说什么反正他马上就得走,他本在学校里当看门的,当时随随便便走开了,到如今出来得可太久啦,这都怪昨天的传讯误了事,对这号事他还没多少经验呢,自然从此不会再像昨天那样给老板娘添麻烦啦。临走,他还鞠了个躬。老板娘好像在梦里头那样看看他。这一看,倒把K多拉住了一会儿。这时她笑了笑,可以说,只有看到K脸上那份惊讶,她才醒过来;好像她原来等着人家回她一笑,可看看对方面不改色,这才醒过来。

  “你昨天厚着脸皮议论过我的衣服吧。”K不记得了。“你想不起了?那你不光是脸皮厚,而且还加上胆子小呢。”K借口昨天身子疲劳,很可能讲过什么胡话,但是现在怎么也想不起了。他能议论老板娘衣服什么啊?他生平还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衣服呢。至少也没见过哪个老板娘穿着那么种衣服做事来的。“别跟我来这一套啦!”老板娘赶紧接口说。“我再也不想听你议论我的衣服。我的衣服关你什么事?干脆一句话,往后不许你再议论我的衣服。”K又鞠了一躬,就向门口走去。老板娘冲着他背后嚷道:“你说你从没见过哪个老板娘穿着那么种衣服做事,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讲那么种胡话,是什么意思?真是胡说八道。你这是什么意思?”K回过身来请老板娘不要发火。那种话当然是胡说八道。说到头来,他对衣服可什么也不懂。在他这等人眼里,不管什么衣服,只要干净,没打过补钉,就很阔气。当时他只觉得惊奇,老板娘怎么会在夜里穿上那么件漂亮的夜礼服,跑到那儿走廊上,跟那些一身寒酸相的人混在一起,就是这么回事。“好啊,”老板娘说,“看样子你倒终于想起昨天讲的那句话啦。你竟然又胡说一通,来个添枝加叶。不错,你对衣服确是什么也不懂。可我规规矩矩对你说一句,你既然不懂,还是请你别充内行,胡说什么衣服阔气,什么夜礼服穿着不合式这类话……我还要告诉你……”

  说到这里,她浑身上下仿佛直打冷颤,“我的衣服根本不关你什么事,听明白吗?”眼看K不声不响,转身又要走,她就追问了一句:“穿衣服的学问你究竟打哪儿学来的?”K耸耸肩,说是他这方面没什么学问。“你没半点学问,”老板娘说。“好得很,那也别装做有什么学问。上账房间去,我给你看点东西,但愿你看了从此不再厚着脸皮乱议论。”她领先走出了门;佩被借口跟K结账,一阵风似地赶去:他们俩一下子想出了办法,这倒不难,因为K晓得那个院子里有扇门通小巷,院门旁边还开着扇小门,回头佩披在小门后站上个把钟头,一听到笃笃笃三下就把门打开。

  账房间就在酒吧间对面,只消穿过门廊就到了,老板娘早已站在灯光通明的账房间里,急躁地望着K。不料半路上又出了个岔子。原来盖斯塔克一直等在门廊上,想跟K谈谈。甩掉他可不容易,连老板娘也走了过来,责怪盖斯塔克不该来打岔。“你们上哪儿去?你们上哪儿去?”门关上后,还听得见盖斯塔克在门外这么嚷嚷,一边喊一边煞风景地唉声叹气,还夹着几下咳嗽。

  这房间并不大,烧得实在太热了。横里两端,挨墙搁着一张账台和一只保险箱,直里两边,靠墙放着一口衣柜和一张长榻。那口衣柜占了一大半房间;不但把直里一边墙都占了,而且横里也弄得房间很窄,装着三扇拉门,可以拉到底。老板娘指指长榻,意思是叫K坐下,她自己在账台前那张转椅上坐下。“你曾经学过裁缝吗?”老板娘问。“没,从没学过,”K说。“你目前是干什么的?”

  “土地测量员。”

  “那是干什么的?”K解释了一番,这可听得她昏昏欲睡。“你讲的不是实话。干吗不讲实话?”

  “你也不讲实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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