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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K把酒杯踩得稀烂,不料给碎片戳痛了,一吓又醒了过来,他觉得恶心,就像个给吵醒的娃娃。话虽这么说,他一眼看到布吉尔赤裸的胸膛,脑子里不由想起一部分梦境:这就是你的希腊神!动手吧,把他拖下床去!“可是,话又说回来,”布吉尔说,若有所思地歪着头对着天花板,好像想凭记忆找到个例子,可又一个也找不到。“可是,话又说回来,尽管有种种预防措施,还是有个空子可以给申请人钻一钻,利用秘书夜里的弱点,一般说向来认为这是个弱点。不用说,这一可能非常罕见,或者不如说,几乎千载难逢。申请人在半夜里不召自来才钻得到这空子。说不定你会奇怪吧,这种事看来大家都明白,又怎会这么难得呢?是啊,你对这里的情况还是不熟悉。

  可是,你对政府机关这种简单透顶的作风,想必也吃惊过的吧?现在就说说这种简单作风的结果,凡是有什么请求的人,或者因其他缘故有什么事必须审查的人,往往在本人还没把问题提出的时候,甚至连他本人还确实没把事情搞清楚时,就已经被传召了,立时三刻,说传就传。不过这时还没有问他什么,往往还没有问呢,那件事往往还没到要讯问的地步呢,可他已经被传召了,从此他再也不能不召自来啦,至多在不是传召的时间来,这一来,他只能一心记住传召的日期和时刻,如果他按照规定时间再来的话,照例是又会给撵走的,那不会造成什么困难;不错,有了申请人手里拿的传票和档案里记载的案件,虽然说不上是秘书最完备的防御武器,但总还不失是强有力的吧。

  固然这只是指这件事的主管秘书而言;可是,谁要想在夜里出其不意闯进去见人家,当然还是容易的。不过这样的事几乎没有人愿意干,这样做几乎是毫无意义的。首先会大大得罪那位主管秘书。不错,我们做秘书的在工作上决不彼此猜忌,因为每个人的工作负担都太重了,肩上一副担子确是重得没个底,不过在跟申请人打交道这方面的权限,我们是绝对不容许有所侵犯的。过去有许多人所以失败,是因为心想跟主管人士打交道没有进展,就打算通过跟其他什么非主管人士接触,借此溜过去。再说,这种企图所以必定失败,也是因为一个非主管秘书,即使在深更半夜冷不防给人打扰了,也诚心诚意肯帮助人家,但恰恰由于他不是主管人士,干预起来简直不比第二流律师的效力大多少,实质上的确要小得多,因为他当然缺少一些什么,拿不属他主管范围的事情来说,他缺少的就是时间,连半点工夫也匀不出来,否则的话,他是有办法的,因为法律上的秘诀,他终究比那帮律师知道得多啊。既然前途如此渺茫,那么谁会一夜一夜地开非主管秘书的玩笑呢?说真的,如果申请人除了办理日常事务,还想听从主管当局的传讯和指示,那无论如何是十分忙的,‘十分忙’这句话的意义是就申请人来说的,当然啰,这句话跟就秘书来说的‘十分忙’的意义是大不相同的。”

  K点点头,笑了笑,他自以为如今一切都完全明白了;不是因为这跟他有关系,而是因为如今他确信不出几分钟就要睡熟了,这回可没有梦,也没人打扰,他左面是主管秘书,右面是非主管秘书,他自己夹在当中,面对着一群十分忙的申请人,转眼就要沉人黑甜乡,这下子什么都可以撇开不管了。布吉尔那沉着、自负的声音,分明是尽力在催布吉尔本人入睡,这种声音如今他倒听惯了,不会再来扰乱他,反而会催他入睡呢。“净唠叨,净磨牙启叨个没完,”他想,“你就是为我唠叨的。”

  “呢,那么,”布吉尔说,两个指头径自捋着下唇,睁大着眼睛,伸长着脖子,倒有些像经过一番紧张的长途跋涉,美景在望了。“呢,那么,刚才提到过那种几乎千载难逢的可能性在哪儿呢?秘密就在主管权限的规章上。其实规章上并没有规定每件案子只准一位秘书专门办理,在那么个生气蓬勃的大机构里也不能那么规定。说得更恰当些,一个人有着凌驾一切的权力,不过其他许多人在某些方面也有权,只是权力小些罢了。有谁伏在案上,连芝麻般小事都能面面俱到,一览无遗呢,就算他是个办事最卖力的也不成吧?我刚才说起那个凌驾一切的权力,连这个说法都说得过火了。

  因为在最小的权力中不也包含着整个权力吗?难道在这上面起决定性作用的,不正是办理案件的那份热情吗?这份热情难道不是始终如一,始终充沛吗?在种种方面,秘书之间都可能有所差别,这种差别多得数也数不清,可是在热情这一点上并没有差别;如果需要他们办理一件有权过问的案件,哪怕只是最低程度的权限也好,那是没一个人会克制自己的热情的。外表上,的确必须建立一套办理交涉的公式,这一来每个申请人就都有个出面应付的专门秘书,他们也就各有自己主管的当事人。

  不过,这个人倒也用不着是那案件的最高主管,在这上面起决定性作用的是这个机构和当时的特殊需要。那就是一般情况。好,土地测量员,想想看吧,由于这些或那些情况,尽管我已经跟你讲过要碰上些难关,一般说来这些难关也讲得够多了,可是,一个申请人还是有可能在半夜里,出其不意去见对该案握有相当权限的秘书。想必你从没想到有这么个可能性吧?我倒很愿意相信呢。可心里也用不着存这么个念头,因为说到头来,事实上从没碰到过这种事。要想溜过这无比严密的筛眼,这么个申请人得是种什么构造奇妙、组织独特、精巧灵活的小谷粒啊?你以为根本不会出这种事吧?想得对,根本不会出这种事。可是,谁敢样样都打保票呢?有天夜里竟然真出了这种事。不用说,我不知道熟人当中有哪个碰到过这种事,说起来,那确实算不了多大证据,我的熟人圈子可以说只限于这里几个,何况一位秘书碰到了这种事,也绝对不会承认,因为这毕竟完全是件私事,而且在某种意义上,严重地触犯了当官的廉耻心。虽然如此,凭我的经验也许可以证明,我们经办的事是非常少见的,实际上只有作为谣言存在,其他一切都不能证实真有这么回事,因此,实在用不着害怕。

  即使真的出了这等事,不由人不想:费不了什么手脚,就能证明天下根本不可能出这等事,就此把大事化小事,小事化无事。不管怎么样,碰到这种事就吓得躲在什么地方,比方说,躲在被窝里,连张望一下都不敢,那可不正常。就算这种毫无可能的事突然一下子成为事实,难道一切都完了?恰恰相反。毫无可能的事不会有,一切都完了这种事更不会有了。当然,如果申请人真在房里,事情就大为不妙。叫人心都收紧了。不由人不奇怪:‘你能抗拒多久?’可心里不会不知道,根本不会有什么抗拒。你得丝毫不差地把情况想像一下。我们从未见过的日盼夜望的那个申请人——真叫人望眼欲穿,而且按理认为决看不到的——就坐在那儿呢。只消他默默坐在面前,我们就禁不住想去看透他可怜的一生,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四下张望,还在那儿跟他一起受罪,为他种种无谓的要求操心。在寂静的夜里,他的诱惑力真是迷人。我们禁不住这个诱惑,实际上我们如今已经没资格当官了。在这个处境下,马上变得非照顾一下不行啦。

  说得确切些,我们是豁出去了,说得更确切些,我们非常愉快。我们说豁出去,那是因为我们坐在这儿束手无策,只好听候申请人提出请求,心里也明白,一提出请求,就得答应,哪怕这请求管保害得政府垮台也得答应,我们对这情况至少有个数吧:想来,在执行职务中,碰到这事最最倒霉啦。撇开其他一切不谈,最主要的是因为在这问题上我们暂时越了权,也好算是升了官,莫名其妙地升了官。因为按照我们的职位,本来没资格答应我们在这里牵涉到的那类请求,不过,由于接近了那个夜间来的申请人,可以说我们的职权大了,就此发誓要干我们职权以外的事;说真的,我们说到还要做到呢。

  申请人好比绿林大盗拦路打劫,在半夜里逼得我们作出牺牲,要不然我们才作不出这种牺牲呢;好吧,说起来,眼下碰到申请人还在那儿,鼓励我们,强迫我们,催促我们,同时一切都还在半知不觉的情况下进行着,事情就是这么着;不过等到完事了,等到申请人心满意足,无忧无虑,离开了我们,光剩下我们自己,面对着滥用职权的罪名,毫无招架余地,那时候会怎么样呢——这真是不堪设想!话虽这么说,我们还是愉快的。这种愉快岂不等于自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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