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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位患着痛风病的衰老的父亲,走起路来与其说是用两条直僵僵的腿慢腾腾地挪动,还不如说是靠两只手在摸索的好。那位母亲呢,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胸前,因为身体臃肿,也只能迈着极小的步子。这两个人,父亲和母亲,打从K进屋以后,就从他们的角落里迎上来,可是仍旧离开他很远。两个黄发的姊妹长得挺相像,也挺像巴纳巴斯,只是外貌更结实,是两个高大的乡村妞儿,这会儿在父母跟前转来晃去,等着K向她们说一句问好的话。可是他说不出来。他深信在这个村子里,每一个人都对他抱着一种想法。他也的确没有想错,就因为眼前这些人,他才感觉不到一点儿兴趣。假使他可以独自一个人挣扎着回客栈去的话,他愿意立刻离开这儿。

  即使明天一清早有可能跟巴纳巴斯一起到城堡去也吸引不了他。他原指望在夜里挽着巴纳巴斯的臂膀人不知鬼不觉地闯进城堡去,就在他挽着巴纳巴斯的臂膀走的时候,在他的心目中,他还把巴纳巴斯这个人想像成比谁都重要的人物,他以为这个巴纳巴斯比他表面上所处的地位高得多,而且是城堡里的亲信人物。然而,作为像这样一家人家的儿子,一个完全属于这样一个家庭的儿子,现在他正同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像他这样一个在城堡里过夜都不准许的人,指望在朗朗白昼跟他一起到城堡去,那是不可能的,这简直是一种荒唐可笑而且毫无希望的想法。

  K在靠窗的一个坐位上坐了下来,他决定坐在这儿过夜,不再接受其他任何照顾。村子里那些把他撵走或者怕他的人,似乎反倒不怎么危险,他们所做的一切只是逼着他依靠自己孤军奋战,有助于他集中自己所有的力量,可是像这些表面上帮助他的人,玩了一出小小的假面戏,把他引到自己的家里来,而不是把他领到城堡去,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是转移他的目标,只能使他毁灭。因此,他全不理会他们邀请他跟他们一家人坐到桌子上去,只是固执地垂着头坐在他那张凳子上。

  接着,奥尔珈,其中比较温柔的一个姑娘,站起身来,多少带着一点少女的窘态,跑到K这边来邀他去参加他们的家常便餐,吃一点腊肉和面包,她说她准备出去弄点儿啤酒来。“上哪儿去买啤酒?”K问。“上旅馆去买,”她说。对K来说,这是值得欢迎的消息。他恳求她别去弄啤酒,还是陪他回客栈去,那儿有重要的事情正等着他去办。但是,后来才明白,她并不是到他住的那家客栈去,她要去的那个旅馆离这儿近得多,叫赫伦霍夫旅馆。

  K还是照样央求她让他陪她一起去,心想,到那儿也许能找到一个过夜的地方;不管那儿多么糟糕,他宁肯睡在那儿,却不愿意睡在这些人可能让给他睡的最舒适的床上。奥尔珈没有马上回答,她向桌子那边望着。她的哥哥站起来,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说:“要是这位先生想去,你就带他去吧。”他这一声同意险些儿使K取消自己的要求,要是巴纳巴斯同意,那么这件事情就不可能有多大价值了。可是既然他们已经在考虑人家是否会准许他上那家旅馆去,而且还在怀疑这种可能性,他也就坚持着要去了,至于自己为什么急着要去,他却连一句动听的借口都不想说;这样的人家应该让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至于他们的利害如何,他根本不用有任何顾虑。可是阿玛丽亚的严峻而逼人的眼光是那么无所畏惧,也许还有一点儿傻气,倒使他感到有点不安。

  在他们去旅馆的那一段很短的路上——K挽着奥尔珈的臂膀,把全身重量都靠在她的身上,就像他早先靠在巴纳巴斯的身上一样,要不这样他就没法儿举步前进——他了解到这家旅馆是专门为城堡里来的先生们备用的,他们碰到要来村子里办事的时候,就在这儿就餐,有时候也在这儿过夜。奥尔珈用一种低低的信任的语调对K说着;同她在一起走是愉快的,几乎就像和她的哥哥一起走一样愉快。K竭力抗拒着她给他的这种舒适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却滞留不去。

  从外面看去,这家新的旅馆很像K住的那个客栈。村子里所有的房子大致都很相像,可是一眼望去,这儿仍旧看得出一些细小的不同来;这儿门前的台阶上有一排栏杆,大门上边挂着一盏精致的提灯。他们走进大门的时候,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们的头上飘拂着,那是一面绣着伯爵的五彩徽章的旗子。刚走进大厅,他们就碰见了旅馆的老板,显然,他正在巡视各处;他走过的时候用他那对小眼睛瞅了一下K,他那对小眼睛眯细着,既像是为了打量K,又像是因为没有睡醒的缘故。接着他说道:“土地测量员只能上酒吧间,别的地方都不能去。”

  “是,”奥尔珈说,她立刻站在K的一边,帮他说话,“他只是为了护送我才来的。”可是K并不感激她,他放开了她的手臂,把旅馆老板拉到一边去。这时奥尔珈耐心地在大厅的另一头等着。“我想在这儿过夜,”K说。“我很抱歉,这恐怕不行啊,”旅馆老板说。“你似乎没有发觉,这儿是专为城堡里的先生们保留的旅馆呢。”

  “得啦,也许是这样规定的吧,”K说,“可是不论在哪个角落里让我睡一夜,那总该是办得到的吧?”

  “要是我能办到的话,那我只有太乐意答应你啦,”旅馆老板说,“可是且不说规定订得那么严格——只有像你这样一个外乡人才能这么说,——此外从另一条理由来考虑也根本办不到;城堡里来的先生们可机灵着哩,我相信他们要是瞧见一个陌生人准受不了;起码也得让他们事先有所准备,否则根本办不到;要是我让你睡在这儿,偶然——而且偶然的事情总是落在先生们那一边的——给他们发现了,那就不单是毁了我,而巴也毁了你。这听起来好像挺荒唐,但却是真实的。”这个个儿高高的、穿了一身有许多钮扣的衣服的家伙,交叉着两腿站着,一只手撑着墙壁,另一只手放在后臀,向K微微俯着身子,推心置腹地对他说着,似乎跟这个村子里的任何人都不相同,尽管他那身深色的衣服看起来很像一个庄稼汉穿的漂亮服装。“我绝对相信你说的话,”K说,“我也没有小看这个规定的意思,尽管我话说得辞不达意。我只想指出这一点,我跟城堡有一点儿关系,而且今后会越来越密切,这能保证不让你因为留我在这儿过夜而担受风险,这也是我能回报你给我照顾的一个充分的保证。”

  “哦,我知道,”旅馆老板说,接着又说,“这我都知道。”现在本该是K更清楚地说出他的要求的时候,但是旅馆老板这个回答使他感到为难,所以他只问了这样一句:“今晚有很多城堡里来的先生们住在这儿吗?”

  “就这点来说,今儿晚上倒是挺走运的,”旅馆老板回答说,仿佛带着鼓励的口气,“今儿晚上只有一位先生住在这儿。”K虽然觉得他不能勉强要人家收留自己,但终究是抱着能够被旅馆收留的希望的,因此只问了一下那位先生的名字。“克拉姆,”旅馆老板随口说道,这当儿,老板娘穿着一件非常破旧的、缀满褶裥的、式样古老然而是城市里精工剪裁的长袍窸窸窣窣地往他们这边走来,旅馆老板朝他的妻子掉过头去。老板娘是来叫她的丈夫的,因为部长要一些什么东西。

  旅馆老板在答应她以前,再一次转过脸来望着K,仿佛是否在这儿过夜由K自己来决定。可是K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今晚在这旅馆里住的就是他的保护人,这个发现完全把他愣住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一提到克拉姆,他就觉得不像提到城堡里其他的人那样感到行动自由,想起万一在旅馆里让克拉姆瞧见了,虽然他并不像旅馆老板那么害怕,可是总不免使他有点儿不安,就仿佛是轻率地伤害了一个他理应感激的人的感情似的;但同时,又使他感到生气,因为他已经从这种不安的心情里认识到由于自己的身分降低到一个卑下的阶层以后所产生的这些明显的后果,这正是他所害怕的,而且他知道,尽管这些后果是这样的明显,自己目前所处的地位却连反抗都不可能。所以,他咬着嘴唇站在那儿,默默无言。旅馆老板从门口走开以前,又回转头来看了他一眼,但K只是用眼睛回答他的注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直到奥尔珈走过来把他拉走。“你向旅馆老板要求什么?”她问道。“我向他要求一个过夜的床位,”K说。“你不是跟我们呆在一起吗!”奥尔珈惊奇地说。“当然,”K说,让她爱怎么理解这句话就怎么去理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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