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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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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看得见那座城堡了。在光明闪耀的天空,它显得轮廓分明,再给一层薄薄的积雪一盖,就显得更加清晰了。山上的积雪似乎比山下村子里的少得多。昨天打村子里经过的时候,K觉得就跟在大路上一样难走。这儿,厚厚的积雪一直堆到茅屋的窗口,再往上就又盖满了低矮的屋顶,可是在山上,一切都是那么轻盈。那么自在地在空中飞翔,或者至少可以说,从下面看起来是这样。 大体说来,这个城堡的远景是在K的预料之中的。它既不是一个古老的要塞,也不是一座新颖的大厦,而是一堆杂乱无章的建筑群,由无数紧紧挤在一起的小型建筑物组成,其中有一层的,也有两层的。倘使K原先不知道它是城堡,可能会把它看作是一座小小的市镇呢。就目力所及,他望见那儿只有一座高塔,它究竟是属于一所住宅的呢,还是属于教堂的,他没法肯定。一群群乌鸦正绕着高塔飞翔。 K一面向前走,一面盯着城堡看,此外他就什么也不想。可是当他走近城堡的时候,不禁大失所望;原来它不过是一座形状寒伦的市镇而已,一堆乱七八糟的村舍,如果说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那么,惟一的优点就是它们都是石头建筑,可是泥灰早已剥落殆尽,石头也似乎正在风化消蚀。霎时间K想起了他家乡的村镇。它决不亚于这座所谓城堡,要是问题只是上这儿来观光一番的话,那么,跑这么远的路就未免太不值得了,那还不如重访自己的故乡,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故乡去看看了。 于是,他在心里就把家乡那座教堂的钟楼同这座在他头上的高塔作起比较来。家乡那座钟楼线条挺拔,屹然矗立。从底部到顶端扶摇直上,顶上还有盖着红瓦的宽阔屋顶,是一座人间的佳构——人们还能造出别的什么建筑来呢?——而且它具有一种比之普通住房更为崇高的目的和比之纷坛繁杂的日常生活更为清晰的涵义。 而在他上面的这座高塔——惟一看得见的一座高塔——现在看起来显然是一所住宅,或者是一座主建筑的塔楼,从上到下都是圆形的,一部分给常春藤亲切地覆盖着,一扇扇小窗子,从常春藤里探出来,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种好像发着癫狂似的闪光。塔顶盖着一种像阁楼似的东西,上面的雉谍参差不齐,断断续续十分难看,仿佛是一个小孩子的哆哆嗦嗦或者漫不经心的手设计出来的,在蔚蓝的苍穹映衬之下,显得轮廓分明。犹如一个患着忧郁狂的人,原来应该把他锁在家里最高一层的房间里,结果却从屋顶钻了出来,高高地站立着,让世界众目睽睽地望着他。 K重又立停下来,似乎立停了他才有更多的判断力。但是他却受到了干扰。他立停的地方是乡村教堂,那后面就是学校。教堂实际上不过是一所礼拜堂和一些为了供教区居民住用而扩建的像谷仓一样的附加建筑罢了。那学校是一所又长又矮的房子,一副老态龙钟的神气,跟土里土气的模样触目地混合在一起。它坐落在如今已经变成一片雪地的一座围着篱笆的花园后面。这当儿,孩子们正跟着他们的老师走出来。他们围拥着他,都仰起头来盯着他看,同时像连珠炮似地叽叽喳喳谈着。他们说得那么快,K简直没法子听懂他们在说些什么。那位老师是一个肩膀狭窄、身材矮小的青年,走起路来身子直挺挺的,可是那样的姿态倒还并不显得怎么可笑。 他从远处就已经用眼睛紧紧盯住了K看了,这也是很自然的,因为眼前除了这些小学生之外,再没有别人。作为一个外乡人,尤其因为对方是一个仪表威严的小伙子,因此K便首先走上去,说道:“您早,先生。”孩子们仿佛约好了似的,一下子都静了下来,也许他们的老师喜欢有这么一种突然的静默作为他斟酌词句的准备。“你在看城堡吗?”他这句话问得比K所预料的温和,但是他说话的腔调流露出他并不赞成K这样的行为。“是的,”K说,“我在这儿是一个外乡人,我昨天晚上才来到这个村子。” “你不喜欢城堡吗?”教师很快又问他。“什么?”K反问道,他感到有点惊奇,于是用缓和的口气又问了一遍。“我喜不喜欢城堡?为什么您认为我不喜欢城堡呢?” “从来没有一个外乡人是喜欢城堡的,”教师说。为了免得说错话,K便改变话题,说道:“我想您是认识伯爵的吧?” “不认识,”教师说,把身子转了过去。可是K不愿意就这样给他摆脱掉,便又问道:“怎么,您不认识伯爵?” “干吗我一定要认识伯爵?”教师低声地回答说,接着用法语高声添了一句:“请不要忘记有天真烂漫的孩子们在场啊。”K抓住这句话作为一个正当的理由,问道:“我改天能来拜访您吗,先生?我在这儿得呆一些时候,可我已经感到有点寂寞了。我跟那些庄稼汉合不来,我想,我跟城堡恐怕也合不来呢。” “农民和城堡没有什么区别,”教师说。“也许是吧,”K说,“可是这一点并不能改变我的处境。改天我能去拜访您吗?” “我住在天鹅街一个屠夫家里。”这与其说是邀请,实在还不如说是通知。可是K说:“好,我一定去看您。”教师点了点头,便领着他那群孩子往前走去,孩子们立刻又叫嚷起来了。他们不久就在那陡峭直下的小路里消失了。 可是K对这次谈话感到又害怕又气。自从来到这里以后,他第一次真正感到疲倦起来。他经过的那么一段漫长的旅程,起先似乎并没有使他觉得身子怎样疲乏——在那些日子里,他是多么从容不迫地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呵!——可是现在他感到劳累的后果了,而且是在这样不合时宜的时刻。他感到自己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渴望,想结识一些新的朋友,可是每当结识一个朋友,似乎又只是增加他的厌倦。尽管如此,在目前的情况下,假使他一定要叫自己继续往前走,至少走到城堡入口那儿,那他的气力还是绰绰有余的。 因此,他又走起来了,可是路实在很长。因为他走的这条村子的大街根本通不到城堡的山冈,它只是向着城堡的山冈,接着仿佛是经过匠心设计似的,便巧妙地转到另一个方向去了,虽然并没有离开城堡,可是也一步没有靠近它。每转一个弯,K就指望大路又会靠近城堡,也就因为这个缘故,他才继续向前走着。尽管他已经筋疲力尽,他却决不愿意离开这条街道。再说这个村子居然这么长,也使他感到纳罕,它仿佛没有个尽头似的。他走啊走的,只看到一幢接着一幢的式样相同的小房子,冰霜封冻的窗玻璃,皑皑的白雪,没有一个人影儿——可是最后他到底挣脱了这条迷宫似的大街,逃进了一条小巷。这儿雪积得更深,你得花很大的劲才能把脚从雪地里拔出来,这是非常累人的,搞得浑身大汗。他猛地立停下来,再也走不动了。 好啦,他到底不是在一座荒岛上,在他的左右两边全是茅屋。他捏了一个雪球朝一扇窗子扔过去。立刻有人把门打开了——这是他跑遍全村打开的第一扇门,——门口出现了一个穿着褐色皮袄的老农夫,脑袋向一边歪着,显出一副衰弱而和善的模样。“我可以在你家歇一会儿吗?”K问道。“我累极啦。”他没有听见老头儿的答话,但是怀着感激的心情看着一块木板向他身边推过来,准备把他从雪里搭救出来,于是他跨上几步,就走进了厨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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