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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他嗷地叫一声朝我扑过来,紧紧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强撑着对付这次袭击,尽管我内心在颤抖;但是,这个人力大无比,我的忍耐根本承受不了。他用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我的二头肌,抓力渐渐使出来,我又不能显示软弱,大声叫唤。我的两脚也支撑不住我了。我根本站不直身子,疼痛难忍。我的肌肉拒绝履行职责。这种疼痛太剧烈了。我的二头肌正在被捏碎,成为一团肉酱。

  他好像恢复了常态,因为他的眼睛里出现了清澈的闪光;松开了他的手,随即大笑一声,更像是一声狼嗥。我一下子倒在了地上,感觉非常虚弱,而他坐下来,点上一支雪茄,两眼瞄着我,像猫盯着老鼠。我翻身站起之际,看见他的眼睛里出现了那种我过去经常看见的好奇目光;那种惊奇和迷惑,那种疑问,那种他对世间一切探索到底的永久的疑问。

  我终于爬起来,走上了升降口的楼梯。美好的天气过去了,百无聊赖,我只好返回厨房。我的左臂麻木了,彷佛瘫痪了一般,好多天过去了我才可以使用这条胳膊,可是几个星期过去了这条胳膊的僵硬和疼痛才算彻底消除。他并没有干什么,只是把他的手放在了我的手臂上捏了捏。他没有硬拧,没有拉扯。他只是把手握紧,用了一股稳当的握力。他到底会干出些什么,我只是在第二天才充分意识到了,只见他把头伸进厨房,露出重归于好的样子,问我的胳膊恢复得到底怎样了。

  “当时说不准会更狠一些的。”他笑着说。

  我在削马铃薯皮。他从盘子里拿起来一个。那个马铃薯很大,很结实,还没有削皮。他把马铃薯用手握住,渐渐握紧,只见那马铃薯在他的手指间喷射出来,成了稀糊糊的汁液。他把手里残留的马铃薯泥扔回到盘子里,转身离去,我这下才完全看明白倘若这个魔鬼真的使出力气,我会落得什么样的悲惨结果。

  除了这个意外,三天的休息是美好的,因为我的膝盖得到了这种难得的机会。膝盖感觉好多了,肿块已经明显消失,膝盖头也似乎回到了原来的样子。然而,三天的休息也带来了我预见到的麻烦。再显然不过,托马斯·马格利奇打算让我偿还这三天的代价。他对待我很恶劣,动不动就骂我,把他自己的那份活儿横加在我头上。他甚至向我伸出了他的拳头,但是我自己也变得像头野兽了,我当着他的面嚎叫,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毫无疑问镇住了他。我把自己想象一番,感觉得出这并不是令人愉悦的情景;我汉弗莱·凡·韦登,在那种嘈杂的帆船厨房里,蹲在一角干我的活儿,抬起脸来面对那个准备揍我的家伙的面孔,我的嘴唇裂开大声吠叫,像一只狗一样,我的眼睛里闪现着惧怕和无助的目光以及惧怕和无助体现出来的勇气。我不喜欢这样的图画。它让我强烈地想起一只老鼠掉进捕捉匣子里的样子。我不愿意想起它;但是它却产生了奇效,因为那只恐吓的拳头没有打下来。

  托马斯·马格利奇退缩了,恶狠狠歹毒毒地瞪着我,我也恶狠狠歹毒毒地瞪着他。两只对峙的野兽正是我们的写照,关在一个笼子里,互相龇牙咧嘴。他是一个胆小鬼,因为我没有当场退缩他便不敢把拳头打出来了;于是,他另想办法压制我。厨房里只有一把厨刀,而作为一把刀,就不同于一般厨具了。这把厨刀使用了多年,不断打磨,渐渐留下了一个长而窄的刀身。刀的样子看上去非常凶险,开始我使用时总会打一个寒颤。厨子从约翰森那里借来一块磨石,着手磨这把厨刀。他磨刀时做张做致,一边磨刀一边向我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他整天都在打磨这把厨刀。他只要有一点工夫,都会把厨刀和磨石拿出来,不停地磨啊磨啊……。把刀刃儿磨得像剃头刀的利刃。他用大拇指的指肚试刀刃儿,或者用指甲试刀刃儿。他用厨刀把手背上的汗毛刮掉,用明察秋毫的目光审视刀刃儿,看出或者假装总是能够看出刀刃儿什么地方出现了小小的瑕疵。接下来他又会把厨刀放在磨石上,磨啊磨啊,我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因为那景象实在是太可笑了。

  这种局面也是严肃的,因为我看出来他能够使用厨刀干别的什么,他尽管是一个胆小鬼,但是胆小鬼有胆小鬼的胆量,好比我一样,整个本性抗议干或者害怕干的那种极端事情,逼急了照样做得出来。“厨子磨刀霍霍,要对汉普下手呢。”水手中间到处在流传着这样的流言,有些水手还拿这件事儿取笑他。他把这种流言当作好东西,很高兴的样子,带出可怕的预感和神秘样子点一点头,以至到后来乔治·利奇,那个过去做船舱打杂工的家伙,干脆拿这件事情当作粗俗的笑柄了。

  无巧不成书,这利奇正好是马格利奇和船长玩纸牌后按照吩咐往马格利奇身上泼水的水手之一。利奇显然把分派的差事干得很澈底,马格利奇因此怀恨在心,对利奇的耻笑大骂出口,连祖宗八辈儿都操出来了。马格利奇拿着那把磨快想对付我的厨刀相威胁。利奇大笑不止,一边把更多的报纸上那种下流话骂出来,他和我还都弄不清下一步会发生什么的当儿,他的右胳膊早已从胳膊肘到手腕被那把厨刀的利刃画开了口子。厨子向后退去,脸上的表情像恶魔一样,那把厨刀架在他的前面进行自卫。但是利奇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刀,尽管血喷射到了甲板上,像泉水一样汩汩的。

  “我迟早会找你算账的,厨子,”他说,“我会狠狠地整你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逮住你的时候,这把刀不会在你手里了。”

  他这样说着,转身安静地向前走去。马格利奇对自己所干的事情害怕极了,从他的脸上一眼就看得出来,他也许想到那个被他砍伤的人迟早会找他算账的。但是,他对我的态度却比以前更凶狠了。一方面他盘算着他的所作所为一定会付出代价,另一方面也看出来这对我倒是活生生的教训,于是他变得更加不可一世,更加得意忘形。再说,他身上也有一种欲望,接近疯狂状态,见到他亲手砍出来的血后有增无减。他不论朝什么方向看都开始看见红红的血色了。这血腥的心理可悲地扭结在一起,不过我对他脑子里的活动情况看得很清楚,彷佛那是一本印制出来的书。

  一晃几天过去了,“幽灵”号仍然在贸易风的驱使下,我可以发誓我看见托马斯·马格利奇的眼睛里的疯狂在增长。我承认我开始害怕了,非常害怕。磨啊,磨啊,磨啊,整天都在磨刀霍霍。他一边试着锋利的刀刃儿,两眼向我斜睨的神色显然是贪婪无比的。我害怕把背向着他,我离开厨房时都是背朝外退出去——让那些水手和猎人看见了备觉好玩,他们凑在一起三五成群看我往外撤退。这种压力太大了。有时候在这种压力下我的脑袋都要崩溃了——在这种疯子和野蛮人的船上,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每个小时,每一分钟,我的存在都处于危险之中。我是个落难之人,可是没有一个人,不管船前还是船后,表现出足够的同情来帮我一把。不少时候,我想请狼·拉森发发慈悲,帮我一下,但是狼·拉森眼光里充满讥笑的恶意,那是在对生命诘问,对生命嘲笑,让我难以忍受,不得不回避他。另有些时候,我郑重地想到自杀,只是我依靠了乐观的哲学的全部力量,才没有在夜黑人静时一死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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