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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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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微寒的下午,我读厌了《傻子的话》,就去造访哲学家马咯。在一个僻静的街角上,一只瘦得像蚊子似的水虎靠着墙发怔呢。这分明是以前偷过我的钢笔的那只水虎。我心想:这下子可好了,就叫住了刚好从那里走过的一个身材魁梧的警察。 “请你审问一下那只水虎。一个来月以前,他偷了我的钢笔。” 警察举起右手拿着的棍子(这个国家的警察不佩剑,却手持水松木制的棍子),向那只水虎招呼了声:“喂!”我以为那只水虎或许会逃跑。想不到他却沉着地走到警察跟前,交抱着胳膊,傲慢地死盯着我和警察的脸。 警察也不生气,从肚袋里掏出记事簿,开始盘问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咯噜喀。” “职业呢?” “两三天以前还当邮递员来着。” “好的。这个人说你偷了他的钢笔,有这么回事吗?” “有的,一个来月以前偷的。” “偷去做什么?” “想给小孩当玩具。” “小孩呢?”警察这才目光锐利地瞥了那只水虎一眼。 “一个星期以前死掉了。” “带着死亡证明书吗?” 瘦骨嶙嶙的水虎从肚袋里掏出一张纸。警察过了一下目,忽然笑眯眯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说:“好的,辛苦啦。” 我呆若木鸡地凝视着警察。这当儿,瘦水虎嘴里念念有词地撇下我们就走掉了。 我好容易醒悟过来,问警察道:“你为什么不把那只水虎抓起来?” “他没有罪。” “可他偷了我的钢笔……” “不是为了给孩子当玩具吗?可那孩子已经死了。你要是有什么疑问,请查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好了。” 话音没落,警察就扬长而去。我只得反复念叨“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急忙到马咯家去。哲学家马咯一向好客。幽暗的房间里,审判官培卟、医生查喀、玻璃公司经理嘎尔正聚集一堂,抽烟抽得七彩玻璃灯笼下烟雾腾腾。审判官培卟在场,对我来说是再方便不过了。 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去查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却马上问培卟:“培卟君,恕我唐突,这个国家不处分罪犯吗?” 叼着高级香烟的培卟先从容不迫地喷出一口烟雾,然后无精打采地回答说:“当然要处分,连死刑都有哩!” “可我一个来月以前……”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述说了一遍,接着问他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是怎么回事。 “嗯,是这样的:‘不论犯有何等罪行,促使其犯罪之因素一经消灭后,即不得处分犯罪者。’拿你这件事来说,那只水虎曾经有过儿子,如今儿子已经死了,所以他所犯的罪自然而然地就勾销了。” “这太不合理啦。” “别开玩笑啦。对已经不再是父亲的水虎和现在仍然是父亲的水虎等量齐观,那才叫不合理呢。对,对,按照日本的法律,是要等同对待的。在我们看来,觉得挺滑稽的。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培卟扔掉烟蒂,有气无力地微笑着。 这时,很少跟法律打交道的查喀插了嘴。他把夹鼻眼镜扶扶正,间我道:“日本也有死刑吗?” “那还用说!日本实行绞刑哩。”我对态度冷漠的培卟多少有些反感,就乘机挖苦了一句,“贵国的死刑比日本要来得文明吧?” “当然要文明喽,”培卟依然挺冷静,“敝国不用绞刑。偶尔用一次电刑,但在大多数场合,连电刑也不用,只是把罪名通知犯人罢了。” “单单这样,水虎就会死吗?” “可不。我们水虎的神经系统要比你们的敏锐呢。” “不仅是死刑。也有用这个手段来谋杀的……”嘎尔老板满脸映照着彩色玻璃的紫光,笑容可掬地说,“前些日子,有个社会主义者说我‘是小偷’,害得我差点儿犯了心脏病。” “这种情况好像多得出人意外呢。我认识的一个律师就是由于这个缘故而死的。”哲学家马咯插嘴道。 我回头瞅了瞅他。他谁都不看,像往常那样讪笑着说下去:“不知是谁,说那只水虎是青蛙——你当然也知道吧,在这个国家,被叫作青蛙就等于骂他是畜生。——他成天价想:我是青蛙吗?不是青蛙吧?终于死去了。” “这也就是自杀吧。” “说这话的那个家伙,是为了把他置于死地而说的。从你们眼里看来,这也是自杀喽……” 马咯刚刚说到这里,突然从隔壁——记得那是诗人托喀家——传来了刺耳的手枪声,响彻天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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