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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不过,埃德蒙这样做并不像她想的那样,在给她无条件的支持和鼓励。他只想表示她感兴趣的事他都关心,还想告诉她,他刚才听到的是催人心动的韵事。其实,在这个问题上,他完全站在父亲一边。范妮拒绝了克劳福德,他并不像父亲那样惊讶。他觉得表妹决不会看得上他,总认为情况恰恰相反,因而可以想象得出,对方提出求婚时,她丝毫没有思想准备。不过,托马斯爵士也不会像他这样认为这桩婚事这么理想。他觉得,这件事从各方面看都很可取。一方面,他赞赏范妮在目前没有情意的情况下的种种表现,甚至比托马斯爵士还要赞赏有加;另一方面,他又热切地希望,并且乐观地相信,他们最后会成为一对佳偶。一旦彼此相爱,那时就可以看出,他们的性情就会正相适宜,给彼此带来幸福。这是他经过认真考虑得出的看法。克劳福德有些过于冒失。他没有给她培养感情的时间。他一开始就失策了。不过,男的条件这么好,女的性情这么温柔,埃德蒙相信,事情肯定会有个圆满的结局。眼下,他见范妮神情窘迫,便小心翼翼,不再用言语、神情或举动刺激她。

  第二天克劳福德来访。鉴于埃德蒙回来了,托马斯爵士自己做主,留他吃饭。这个面子还真是不能不给的。克劳福德当然留了下来。埃德蒙于是有了充分的机会,观察他和范妮之间的关系如何迅速发展,观察他从范妮那里能当即得到多大的鼓励。他得到的鼓励很少,少得可怜,每一次机会,每个可能的场合,引起的不是她的鼓励,而是给她带来了窘迫不安。如果在她窘迫的时候看不出希望的话,在别的状况下也不会有什么希望。因此,埃德蒙简直不明白,他的朋友为何还要紧迫不舍。范妮倒是值得他这么追求。他认为范妮值得一个人坚持不懈地做出各种努力,值得一个人费尽心机——但是换了他的话,不管是哪一个女人,如果他从其目光中看不出鼓舞勇气的眼神,他是不会死乞白赖地坚持下去的。他真希望克劳福德能看得清楚些,这是他根据他在饭前、饭后以及吃饭当中的观察,替朋友得出的最稳妥的结论。

  到了晚上,出现了一些情况,他觉得事情又有了点希望。他和克劳福德走进客厅时,他母亲和范妮正聚精会神、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做活计,好像心无旁骛似的。见她们如此沉静,埃德蒙不由得评说了两句。

  “我们并非一直都这么不声不响,”他母亲答道。“范妮在念书给我听,听见你们来了,才刚把书放下。”桌子上的确有一本书,看样子刚刚合上,是一卷莎士比亚选集。“她常从这些书中挑些内容念给我听。听到你们的脚步声时,她正在念一个人物的一段非常漂亮的台词——那个人物叫什么名字,范妮?”

  克劳福德拿起了书。“请允许我把这段话给夫人念完,”他说。“我马上就能找到。”他仔细地翻着书,找到了那个地方,或者说离那地方不到一两页,反正是很近,伯特伦夫人满意了。他一提到红衣主教沃尔西①(译注:①莎士比亚历史剧《亨利八世》中的人物。),夫人就说正是这段话。范妮一眼也没看他,也不说要帮他找,也不吭一声对不对。她一心一意只管做她的活,似乎打定主意概不过问别的事。不过,她这方面的兴趣太强烈了,注意力抑制了不到五分钟,便情不自禁地听了起来。克劳福德念得很棒,而她又极其喜欢优美的朗诵。不过,她早就听惯了优美的朗诵。她姨父念得美——表哥表姐全都念得美——埃德蒙念得非常美。但是,克劳福德先生的朗诵有一种她未曾听到过的独到韵味。国王、王后、伯金翰、沃尔西、克伦威尔①,他们的台词他都依次念过了。他有纯熟的技巧,有跳读、猜测的卓越能力,总能随意找到最精彩的场次,找到每个角色最精彩的台词。不管是威严还是骄傲,不管是柔情还是悔恨,不管要表达什么,他都表达得同样完美。这是真正的舞台艺术。他的表演曾第一次使她懂得戏剧能给人多大的享受,现在他的朗诵又使她想起了他以前的表演;不仅如此,也许使她更加愉悦,因为这朗诵完全是突如其来的,也没有她上次看他和伯特伦小姐同台演出时那种酸楚的感觉。

  埃德蒙在观察范妮注意力的变化,感到又开心又得意。刚开始,她好像一心一意地在做活,后来手里的活渐渐慢下来,从手中脱落,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最后,她那双一整天都在故意躲避对方的眼睛转了过来,盯在克劳福德身上,一盯就是好几分钟,直至把克劳福德的目光吸引到她自己身上,那书给合上了,那魔力也被打破了。这时,她又故态复萌,满脸通红,起劲地做起潘来。不过,这足以使埃德蒙替他的朋友产生了希望,他向他表示由衷的感谢时,还希望也能表达出范妮的心意。

  “这一定是你特别喜爱的一出戏,”他说。“从你的朗诵来看,你好像对剧本很熟悉。”

  “我相信,从此时此刻起,这将成为我特别喜爱的一出戏,”克劳福德回答说。“不过我想,我从十五岁起,手里还没有拿过一本莎士

  ①皆为《亨利八世》中的人物,国王即亨利八世,王后即亨利八世的妻子,伯金翰即伯金翰公爵,克伦威尔系红衣主教沃尔西的仆人。比亚的剧本。我曾经看过一次《亨利八世》的演出,或者是听到哪个看过演出的人说起过——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不过,人们对莎士比亚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熟悉起来了。这是英国人天生素质的一部分。他的思想,他的美,真是广为流传,处处都可以触摸得到,人们都会本能地熟悉他。一个人但凡有点头脑,只要随便打开他哪个剧本的哪个精彩部分,马上便会坠入他思想的洪流中。”

  “我相信,人们从幼年时候起就多少知道了莎士比亚,”埃德蒙说。“他那些著名的段落人人都在引用。我们翻阅的书中,一半都有他的引文。我们人人都在谈论莎士比亚,使用他的比喻,使用他的形容语言来形容。但是,这都不像你那样能充分表达他的意义。对他有点零零星星的了解,这是很平常的。要彻底了解他,也许就不寻常了。但是要把他的戏朗诵好,可就不是一般的才华了。”

  “先生,蒙你夸奖,”克劳福德故作正经地鞠了一躬说。

  两位先生都瞥了范妮一眼,看她能否也说出一句半句类似的赞扬话。然而,两人都看出这是不可能的。她刚才能注意听也算是赞扬了,他们对此应该知足了。

  伯特伦夫人表示了她的赞赏,而且措词热烈。“这真像演出一样,”她说。“只可惜托马斯爵士没有听到。”

  克劳福德喜不自禁。智力平庸、精种萎靡的伯特伦夫人尚且如此欣赏,她那朝气蓬勃、富有见识的外甥女该怎样欣赏,就可想而知了。想到这里,他不禁自鸣得意起来。

  “我认为你很有表演天赋,克劳福德先生,”过了不久,伯特伦夫人又说。“你听我说,我想你早晚会在你诺福克家里建一个剧场。我的意思是说,等你在那里定居之后。我真是这么想的。我想你会在你诺福克的家里布置一个剧场。”

  “你真这么想吗,夫人?”克劳福德急忙嚷道。“不,不,决不会的。您老人家完全想错了。埃弗灵厄姆不会有剧场的!噢!不会的。”他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望着范妮,那意思显然是说:“这位女士决不会允许在埃弗灵厄姆搞个剧场。”

  埃德蒙看出了内中的蹊跷,还看出范妮决计不去理会他的用意,这恰好表明她已完全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心想,这么快就意识到对她的恭维,这么快就领会了对她的暗示,总比根本没听懂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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