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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12.牧师的夜游

  丁梅斯代尔先生当真是在一种梦幻的阴影中行走,或许实际上是在一种梦游的影响下行走,他一直来到当初海丝特·白兰第一次公开受辱数小时的地点。还是那一座平台或刑台,由于七年悠长岁月的风吹日晒雨淋已经变得斑驳黎黑,而且由于又有许多犯人登台示众已经给践踏得高低不平,不过它依然矗立在议事厅的阳台之下。牧师一步步走上台阶。

  那是五月初的一个朦胧的夜晚。一望无际的云幕蒙住了从天顶到地乎线的整个夜空。假如当年海丝特·白兰忍辱受罚时站在那里围观的人群能够重新召集起来的话,他们在这昏黑的午夜依然无法分辨台上人的面孔,甚至也难以看清那人的轮廓。不过,整个城镇都在睡梦之中,不会有被人发观的危险。只要牧师愿意,他可以在那儿一直站到东方泛红。除去阴冷的空气会钻进他的肌体,风湿症会弄僵他的关节,粘膜炎和咳嗽会妨碍他的喉咙之外,绝无其它风险可担;果真染上这些症状,也无非是让翌日参加祈祷和布道的听众的殷殷期望落空而已。没有谁的眼睛会看到他,尽是要除掉那一双始终警觉的眼睛——那人已经看到过他在内室中用血淋淋的鞭子捆打自己了。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呢?难道只是对仟悔加以嘲弄吗?这确实是一种嘲弄,但是在这种嘲弄之中,他的灵魂却在自嘲!这种嘲弄,天使会为之胀红着脸哭泣,而恶魔则会嬉笑着称庆!他是被那追逐得他无地自容的“自责”的冲动驱赶到这里来的,而这“自责”的胞妹和密友则是“怯懦”。每当“自责”的冲动催促他到达坦白的边缘时,“怯懦”就一定会用颤抖的双手拖他回去。可怜的不幸的人啊!象他这样一个柔弱的人如何承受得起罪恶的重负呢?罪恶是那种神经如钢铁的人干的,他们自己可以选择:要么甘心忍受;要么在受压过甚时便运用自己凶猛的蛮力,振臂一甩,以达目的!这个身体赢弱而精神敏感的人两者都不能做到,却又不停地彷徨于二者之间,时而这,时而那,终将滔天之罪的痛苦与徒劳无益的悔恨纠缠在一起,形成死结。

  就这样,丁梅斯代尔先生站立到刑台之上,进行这场无济于事的赎罪表演,这时,一种巨大的恐怖感攫佐了他,仿佛整个宇宙都在盯视他裸露的胸膛上正在心口处的红色标记。就在那块地方,肉体痛苦的毒牙确确实实在咬啮着他,而且已经为时很久了。他没有了任何意志力或控制力,便大吼一声,这一声嘶叫直插夜空,在一家家住宅间震响,并回荡在背后的丛山之中,象是有一伙魔鬼发现这声音中有如许多的不幸和恐怖,便将它当作玩物,来来回回地摆弄起来。

  “这下子完了!”牧师用双手遮住脸,喃喃自语。“全镇的人都会惊醒,匆忙跑来,在这儿发现我了!”

  但是并没有发生这种情况。,那声尖叫,在他自己受惊的耳朵听起来,要比实际的音响大得多。镇上人并没有惊醒,就算惊醒了,那些睡得昏昏沉沉的人也会误以为这喊叫是梦中的惊悸或是女巫的吵闹——在那个年月,当女巫们随着撒旦飞过天际时,她们的声音时常在居民区或孤独的茅屋上空掠过,被人们听见。因此,牧师没有听见任何骚动的征象,便不再捂着眼,并四下张望。在稍远的另一条街上,在贝灵汉总督宅邸的一个内室的窗口,他看到那位老长官露出头来,手中拿着一盏灯,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睡帽,周身上下裹着一件白色长袍。他那副样子就象是一个从坟墓中不合时宜地钻出来的鬼魂。显然是那叫声惊醒了他。还有,那座房子的另一个窗口,出现了总督的姐姐,,西宾斯老夫人,她手里也拿着一盏灯,尽管距离这么远,仍然能看出她脸上那种乖戾不满的表情。她把头探出窗格,不安地朝天仰望。不消说,这位令人敬畏的老妖婆已经听到了丁梅斯代尔先生的叫喊,并且由于那无数的回声和反响,她还以为是恶魔和夜间飞行的女巫的喧嚣呢,人们都知道,她常同它们一起在林中嬉游。那老夫人一发现贝灵汉总督的灯光,就赶紧一日吹熄了自己的灯,消失不见了。很可能她飞上了云端。牧师再也望不见她‘的踪影了。总督在小心翼翼地向暗中观察一番之后,也缩回了身子,当然,在这般黑夜中他看不了多远,比起要望穿一块磨石相差无几。

  牧师渐渐地比较平静了。不过,他的目光很快便迎到一道微弱的闪光,起初还在远处,后来便沿街逐渐接近了。那闪光投在周围,可以辨出这里有一根立枝,那里有一段园篱;这儿有一扇格窗玻璃,那儿有一个卿筒和满槽的水;近处还有一座拱形橡木大门,上面有铁制扣环,下面是一段粗木充当台阶。可敬的丁梅斯代尔先生尽管此时坚信,他的末日已经在他听到的脚步声中悄悄临近,但还是注意到了这些细小之物;而且再过几分钟,那闪亮的灯光就要照到他,暴露出他隐藏已久的秘密。当那灯光越来越近时,他在那一晕光圈之中看到了他的牧师兄弟——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他同道中的父辈,也是他极为敬重的朋友——可敬的威尔逊先生;据丁梅斯代尔先生此时的推断,他一定是刚从某个弥留者的病榻边祈祷归来。事实果然如此。这位好心的老牧师正是刚刚从温斯洛普总督的停尸房中回来,那位大人就在这一时辰中从尘世升入了天国。此时,老牧师象旧日的圣者似的,周围罩着一圈光环,使他在这罪孽的昏夜中发出荣光——似乎那已故的总督把自己的荣光遗赠绘了他,又好象当老牧师仰望那凯旋的朝圣者跨进天国时,那遥远的天光洒到了他身上——简而言之,此财那好心的神父威尔逊正借助灯光为自己引路,一步步走回家去!也正是那盏灯的昏光,触发了丁梅斯代尔先生的上述奇思异想,使他绽出了微笑——不,他简直是对那想法放声大笑——之后就怀疑自己是否要发疯了。可敬的威尔逊先生走过刑台时,一手将黑色宽袖长法衣紧紧裹住他的身躯,另一手将灯举到胸前,就在此刻,丁梅斯代尔牧师几乎禁不住要说出口了:

  “晚上好,可敬的威尔逊神父!我请求你到这里来,陪我过上一小时欢乐的时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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