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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之艺术家(2)


  “多半不假,”欧文的声音又低又轻。“力气是人间怪物。我不敢自吹,我的力气不管是大是小,全是精神上的东西。”

  “咦,欧文,你在捣弄啥呢?”老同学问,音量还是那么大,令艺术家闻而却步,尤其这问题事关他脑海中最迷人最圣洁的梦。“乡亲们都说你在想方设法找到永恒运动哩。”

  “永恒运动?瞎说!”欧文回答,做个厌恶的手势,他的古怪脾气还挺大。“这东西永远找不到。不过骗骗那些被物质迷了心窍的人罢了,我才不会上当。再说,就算有可能,光为了把这奥秘用于眼下蒸汽和水所起的那些作用,也不值得我下功夫。对发明什么新型轧棉机的荣耀,我并没野心。”

  “那可太离谱儿啦!”铁匠边说边纵声大笑,使欧文和他工作台上的玻璃罩都一起颤起来。“不,不,欧文!你造的东西绝不会有钢筋铁骨。好啦,俺不打扰啦,晚安,欧文,祝你成功。若是需要帮忙,只要是一锤子敲铁砧的买卖,俺一定效劳。”

  又一阵大笑,力大无穷的人离开了小店。

  “怪事,”欧文·沃兰轻声自语,手撑住头。“我的一切思索,一切目标,对美的强烈向往,对创造美的意志力——一种更精致更微妙的力量,这位彪形大汉完全不懂——这一切的一切,只要遇上这个罗伯特·丹福思,就显得那么虚幻,那么无聊!要是常常见他,真会让我发疯。他那冷酷野蛮的力量弄脏弄乱了我的心绪。但是,我自有办法变得强大,绝不向他低头。”

  他从一只玻璃罩里取出一块极小的机械装置,拿到台灯的光束下面,通过放大镜仔细地看着,再用一种钢制的精密工具进行操作。可刹那间,他往后一跌,倒在椅背上,双手一绞,满脸恐惧,小巧的五官竟巨人般令人难忘。

  “天!我干了什么?”他惊呼,“那妄想,那野蛮力量的影响——迷惑了我,遮挡了我的感觉。我完成了一击——致命的一击——从一开头就担心的一击。全完了——几个月的心血,一生的目标全毁啦!”

  他于是枯坐,深深绝望,直到台灯在插座里闪了几下,把这位美之艺术家抛入一片黑暗。

  就这样,那些生之于想象,在想象中称心如意,并且宝贵到超乎一般人价值观念的种种思想,在现实面前撞得粉碎,一败涂地。理想的艺术家必须性格坚强,这种坚强几乎与他精细的素质势不两立,他必须挺起胸膛对抗全人类,在自己天才与天才的奋斗目标两方面,做自己的唯一信徒。

  一段时期,欧文·沃兰在这种严酷而合理的考验面前屈服了。好几个星期,他老是无精打采,两手撑着脑袋,使镇上的人简直没机会看到他的面孔。终于抬头面对阳光时,那张脸上只有冷漠、无聊,以及说不清的改变。然而,照彼得·霍文顿看来,照那些认为生活应当一板一眼,时钟般按铅制钟摆运动的哲人们看来,这种改变竟是件大好事。如今,欧文照管生意真是勤勉卖力。眼见他检查古老的大银表时,慢条斯理一本正经,好不叫人惊奇。表的主人则大喜过望。这表藏在他表袋里,早已被视为生命的一部分,当然很介意人家如何对待。如此赢得一片赞扬之声,欧文·沃兰遂被有关当局请去调试教堂尖塔上的时钟。这件有关公众利益的大事,他干得十分出色,令商人们在交易所里大声大气赞不绝口,护士送药到病房时也轻声感激,情侣们赴约会按点守时,也为他祝福。全城上下感谢欧文使他们能准时进餐。一句话,他精神上的重负使一切井然有序,不仅他机体内部如此,一切听得到教堂时钟当当作响的地方都一样。有件小事虽不值一提,倒也说明了他目前状况。就是顾客们请他在银匙上镌刻姓名或姓名首字母时,他如今只用最明了清楚的字体,省掉了种种花里胡哨的矫饰,而从前这正是他的活计与众不同之处。

  在这段愉快的转变时期,一天,老彼得·霍文顿来探访从前的徒弟。

  “喂,欧文,”他道,“真高兴四面八方都在夸奖你,尤其镇上那口钟,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为你唱颂歌哪。只要丢掉你那些有关美的废话,那些玩意儿我不懂,别人不懂,连你自己也不懂——只要你摆脱了那些破烂,你的生活准能成功,就跟青天白日一样确实无疑。可不是么,只要你照现在的路走下去,连我都愿意让你修修这块宝贝的老表喽!虽说除了女儿安妮,我在这世上再没更看重的东西了。”

  “先生,我会碰都不敢碰它的,”欧文垂头丧气,因为一见师傅面,他就如背重负。

  “到时候,”师傅说,“到时候你准能对付得了。”

  老钟表匠倚仗往日的师傅权威,随便翻看欧文手上的活和其它正修理的东西,而艺术家则简直抬不起头来。没比师傅冷漠而缺乏想象力的精明更与小伙子的个性相悖的了,什么东西碰上这份精明都会化作一场空梦,除了物质世界密度最大的东西。欧文的心在呻吟,恳求上帝快将自己从此人手里拯救出来。

  “可这是什么?”彼得·霍文顿突然大叫,拿起一只布满灰尘的玻璃罩,下面露出一种机械装置,纤细精巧,好比一只蝴蝶的小小躯体。“这是什么?欧文呀,欧文!这些小链条、小齿轮、小叶片里有妖术哩。瞧!我食指和拇指只要一捏,就能把你从未来的灾难中解放出来。”

  “看在老天份上,”欧文·沃兰腾地跳起来,“您要不想逼我先疯就别碰它!您手指头稍稍用力,我就永远给毁了。”

  “啊哈,年轻人!会这样么?”老钟表匠盯着欧文,那世俗刻薄的责备目光足以穿透他的心,折磨他的灵魂。“好吧,由你的性子干吧,不过我再次警告你,这小小的机械玩意儿里藏着你的邪恶灵魂,要不要我赶走它呀?”

  “您才是我的邪恶灵魂,”欧文情绪激动——“您和这个冷酷粗俗的世界!您压在我身上的沉闷思想、失望沮丧,才是我的绊脚石,不然,我早就完成上天赋予我的使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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