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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聋子”把皮酒袋还过去的时候点头致谢。他向前欠身,拍拍被自动步枪枪筒烫焦的死马肩头。他仍然能闻到马鬃毛的焦味。他回想到当时怎样在枪林弹雨中把战栗的马牵到这里,子弹在他们头上和四周飞驰而过,密集得像幕帐,他小心地对准马的两眼和两耳之间的交叉点打了一枪。然后,趁马栽倒的时候,他立刻伏在那暖和而潮湿的马背后面,架好枪射击冲上山来的敌人。

  “真是匹了不起的好马。”他说。

  “聋子”这时翻过来把身子没受伤的一侧贴在地上,仰望着天空。他身下一堆空弹壳,他的头躲在岩石后面,身体伏在马尸背后。他感到伤口发硬疼得厉害,他累得动弹不得。

  “你怎么啦,老兄?”他身边的人问他。

  “没怎么。我歇会儿。”

  “睡会儿吧,”身边那人说,“来的时候有动静。”

  正在这时,山坡下有人喊话。

  “听着,土匪!”声音从那架着离他们最近的自动步枪的岩石后面传来,“飞机一来就要把你们炸得粉身碎骨,现在还是投降吧。”

  “他说什么?”“聋子”问。

  华金告诉了他。“聋子”侧身一滚,抬起上半身,又蹲伏在枪后面。

  “飞机也许不来了,”他说,“别答理他们,别开枪。说不定我们可以引他们再上来进攻。”

  “我们骂他们几声怎么样?”那个跟华金谈起“热情之花”的儿子在俄国的人问。

  “不行,”“聋子”说,“把你的大手枪给我。大手枪在谁那儿呢?”

  “这儿呢。”

  “给我。”他双膝跪着,接过一支九毫米口径的星牌大手枪,朝死马旁边的地上打了一枪,等了一会儿,又断断续续地打了四枪。接着,他数到六十,然后对准马的尸体打了最后一枪。他咧嘴笑笑,把手枪交还给它的主人。

  “上好子弹,”他低声说,“大家都别说话,谁也不许开枪。”

  “土匪。”岩石后大声喊着。

  山上没人说话。

  “土匪!投降吧,不然把你们炸得粉碎。”

  “他们要上钩啦。”“聋子”高兴地低声说。

  在他等着的时候,一个人从岩石堆后面探出头来。山顶上一弹不发,那个脑袋又缩了回去。“聋子”等着、张望着,却再没出现什么情况。他转过头,看到其它的人都在观察着各人前面的山坡,他望着他们,他们都摇摇头。

  “谁也不许动。”他低声说。

  “婊子养的。”岩石后又传来了骂声,“共匪。操你娘的。咂你们爸爸鸡巴的。”

  “聋子”咧嘴笑着。他侧过那只正常的耳朵,才听清这大声臭骂。他想,这可比阿司匹林管用啊。我们能打死几个呢?他们有那么蠢吗?

  骂声又停了,三分钟没听到有什么动静。接着,一个人从山坡下一百码远的一块岩石后面探出头来,开了一枪。子弹打在一块岩石上,一声尖厉的呼啸,弹飞开去。接着,“聋子”看到有人弯腰从架着自动步枪的岩石后面跑出来,穿过空地,朝躲在一块大岩石后的伏击者跑去。他几乎是纵身一跃扑到这大岩石后边去的。

  “聋子”望望四周。他们对他打手势,表示其它山坡没有动静。“聋子”高兴地笑笑,摇摇头。他想,这可比阿司匹林有趣十倍。他高兴地等着,像猎人一样。

  山坡下从岩石堆后奔到大岩石后去的那个人正跟那伏击者讲话。

  “你相信吗?”

  “说不准。”伏击者说。

  “这说得过去,”这个指挥官说,“他们被包围了,没了指望,只有死路一条。”

  伏击者没吱声。

  “你认为怎么样?”指挥官问。

  “看不出名堂。”伏击者说。

  “刚才那几声枪响以后,你看有什么动静没有?”

  “一点也没有。”

  指挥官看看手表,两点五十。

  “一个钟点以前,飞机就该来了。”他说。正在这时,另一个军官冲到大岩石后面。伏击者挪了一下身子,给他让出些地方。

  “你,帕科,”第一个军官说,“你看怎么回事?”

  第二个军官刚从山坡上自动步枪枪位那儿猛冲过来,喘着粗气。

  “我看这里有鬼。”他说。

  “要是没有鬼呢?我们在这儿苦等,围着那些死人,不是笑话吗?”

  “我们干的事还不够可笑吗?”第二个军官说,“瞧这山坡。”

  他抬头望着山坡,那里尸体一直遍布到山顶。从他那儿望去,看得见山顶上凌乱的山石,“聋子”的死马的肚子、伸出的马腿、撅出的马蹄以及新翻起的泥土。

  “迫击炮怎么回事?”第二个军官问。

  “再过一小时就该来啦。那是说最多一小时。”

  “那就等迫击炮吧。蠢事已经干得够多啦。”

  “土匪!”第一个军官突然站起身大喊,脑袋暴露在大岩石上面。他这样站直了身体,山顶望过去显得近得多了,“共匪,怕死鬼!”

  第二个军官望望伏击者,摇摇头。伏击者转过头去,无奈地抿着嘴唇。

  第一个军官站在那儿,一只手按在手枪柄上,脑袋完全暴露在岩石上方。他使劲朝山顶咒骂。不过,一点动静也没有。然后他干脆从岩石后面走出来,站在那儿仰望着山顶。

  “没死的话,开枪吧,怕死鬼,”他大声叫喊,“开枪打我,我可不怕你们这些从老婊子肚里钻出来的共匪。”

  最后这句话很长,等他喊完,脸涨得通红。

  第二个军官又摇摇头。此人长得又瘦又黑,眼神温和,宽嘴唇薄嘴片,凹陷的双颊上布满胡子楂。首次下令进攻的是那个大叫大喊的军官。死在山坡上的青年中尉是这个名叫帕科·贝仑多的中尉最亲密的朋友。帕科正在听那个狂热的上尉在叫喊。

  “就是这帮畜生杀了我姐姐和娘。”上尉说。他长着一张红脸,留着两绺金黄色的英国式小胡子,眼睛有点毛病。这双眼睛是浅蓝色的,睫毛也是浅色的。仔细看他的眼睛,你会发现它们似乎不会一下子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共匪。”他接着大喊,“怕死鬼。”又开始咒骂了。

  他这时完全暴露在外,站着用手枪仔细瞄准,朝山顶上唯一的目标,“聋子”的死马,开了一枪。枪弹在死马下面十五码的地方溅起了一股泥土。上尉又开了一枪。枪弹射在山石上,嗖的一声弹了出去。

  上尉站在那儿望着山顶。贝仑多中尉望着离山峰不远处的另一个中尉的尸体。伏击者望着眼前的地面,然后抬头望望上尉。

  “上面没有活人了,”上尉说,“你,”他对伏击者说,“到上面去看看。”

  伏击者低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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