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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出租马车的驾驶座上


  一

  出租马车的驾车人有一套自己的观点,也许同其他任何行业相比,这种观点都单纯得多。他从马车后部高高在上、摇来摆去的座位上,把他的同胞看成游牧式的小物件,不值一顾,除非想去四处周游。他是耶户①,你是运送的货物。不管你是总统,还是流浪乞丐,载你就得给车费。他让你上车,噼噼啪啪地挥动鞭子,颠摇你的脊柱,然后叫你下车。

  到了付车费的时候,如果你表现出熟悉合理价格的话,就会让你懂得轻蔑是怎么回事;如果你忘了带皮夹子(钱包),他会让你见识见识但丁想象力的温柔②。

  这并非一种了不起的理论,出租马车驾车人的单纯目的和高度概括的人生见解,是出租马车的特殊构造的结果。赶

  ①耶户(Jehu):公元前九世纪以色列国王,骁勇的御者,见《圣经·列王记下卷》。

  ②但丁(Dante):1265—1321年意大利诗人,文艺复兴运动的先驱,以《神曲》而著称。这里的意思是让你尝尝驾车人的厉利,凶狠。

  车人像朱庇特①一样高坐于不可分享的驾驶座上,你的命运掌握在两个不甚坚固的皮带轮子之间。你只得像陷入罗网的老鼠一样,坐在那里无可奈何,滑稽可笑,受到限制,又像只玩具橘子滚来荡去——平时的你,仆人们总是躬身致意地站在你面前——而在出租马车上的你,只得通过滚动着的石棺似的缝隙向上发出吱吱尖叫,以便你最低限度的要求为人知晓。

  其次,你在马车里不是座位的占有者;你只是装载的东西,海运的货物。而“高高在上的小天使”只能记得戴维·琼斯②的街名和号码。

  一天晚上,“麦加里家庭咖啡馆”隔壁那座砖砌大公寓里喧哗不已。闹声似乎是从沃尔什家的那套屋子发射出来的。人行道被拥来的形形色色的邻居们堵满,不时地让出一条通道,

  慌忙不迭的侍者把节日用品和逍遣物从麦加里咖啡馆送进公寓。人行道上的队伍中评头品足,议论纷纷,传出诺拉·沃尔什正在举办结婚宴席的新闻。

  有些寻欢作乐的人不时从公寓出来,跑到人行道上来。未被邀请的客人便围着他们问这问那,夜空中迷漫着麦加里供品所引出的欢呼、祝贺、开怀大笑和其他不可名状的嘈音。

  杰里·奥多诺万的出租马车停靠在路边。杰里被叫做夜鹰①;再没有更光彩、更整洁的马车比得上他那老是关着的车门上的针绣花边和十一月的紫罗兰。还有杰里的马哩!我给你讲的是我亲眼所见,他一直是用燕麦喂马,只有到老妇人丢下家里的碗碟不洗就跑出来找快运车司机的时候为止,其中的一个已经在微笑,是的,在笑,已经看到他了。

  [ ①朱庇特(Jupiter):罗马神话中统治诸神、主宰一切的主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宙斯(Zeus)。]

  [ ②戴维·琼斯(DavyJones):背叛大海行为的拟人化,海妖、海怪的水手名。在这里指出租马车的乘客。]

  在这拥来挤去、大声闹嚷,情绪激昂的人群中,可以看见杰里饱经风雨的高礼帽,百万富翁欢快健壮的子孙和倔强的乘客所痛击的胡萝卜似的红鼻子以及邻居羡慕的绿色外衣上的黄铜钮扣。很显然,杰里已经篡夺了他的马车的功能,正在运送“货物”。的确,他的形体可以扩展,可以把他喻为面包车,如果我们承认一位年轻的旁观者所讲的,“杰里喝醉了”的话②。

  从街上乱哄哄的人群中,亦或其他行人稀少的某个地方,钻出来一位年轻女人,站在他的马车旁边。杰里的职业性夜鹰眼睛立刻捉住了这一举动。他蹒跚地步向马车,闯倒了三四个看热闹的人,自己也摔倒了——不!他抓住了水龙头,稳住了脚根。杰里有如海员在暴风中攀缘绳梯横格那样,登上了他的宝座。一旦坐在那儿,麦加里的酒精就被击溃了。他安稳地来回摇动小船似的后桅,如同斯蒂普尔·杰克③在摩天大楼的旗杆上装索具一模一样。

  ①夜鹰(nighthawk-):又指夜间服务的出租车。
  ②原文。Jerryhasgotabun双关语:杰里得了个大面包;杰里喝醉了。
  ③斯蒂普尔·杰克(SteepleJack):指烟囱或塔尖等修建工人、高空作业的工人。


  二

  “上来吧,太太,”杰里一边说,一边收拾绳索。

  年轻女人上了马车;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杰里的马鞭在空中噼哩啪啦;街上的人群慌忙闪避,这辆华丽的出租马车飞奔而去,穿越城区。

  那匹吃足燕麦的马猛跑一阵之后,杰里推开马车的小窗,透过孔眼用破喇叭似和声音竭力讨好地问道:

  “哪儿,现在,你要去?”

  “你喜欢哪儿,就上哪儿吧,”回答声好像音乐,十分愉快。

  “她是坐车玩的,”杰里想。接着,他不言而喻地建议说:“到公园里去兜一圈吧,太太。那儿又高雅,又凉爽,又漂亮。”

  “到你喜欢去的地方吧,”乘客高兴地回答说。

  马车驶向第五大街,快速越过。杰里在座位上蹦蹦跳跳,左右摇晃。麦加里的烈性酒烦燥不安,给他的头脑带来新的晕眩。他哼着基利斯努克的古歌,挥舞他的马鞭好似挥动警棍一样。

  马车里,乘客直端端地坐在垫子上,左顾右盼,观赏那些灯光和房屋,即使在这幽暗的马车里,她的眼睛也同星星一样闪耀光芒。

  到达第五十九街时,杰里的脑袋在沸腾,血管在燥热,但他的马则自己转进了公园大门,开始它早已熟知的夜间巡游。

  这时候,乘客向后依在座位上入了迷,深深地呼吸着青草、绿叶和花卉的又清新、又卫生的芳香。车辕中的聪名畜牲熟悉地形,坚持按钟点计算的步法,转向大路的右边。

  习惯也成功地战胜了杰里不断增长的麻木状态,他启开飘遥于风雨中的小船似的窗隔板,寻问马车是不是进公园。

  “喜欢停在娱乐场吗,太太?喝点饮料,听听音乐吧。人人都在这儿停下。”

  “我想那一定很有趣,”乘客说。

  他抖抖缰绳,驶到娱乐场进口,打开车门,乘客自己跳到了地上,立刻为令人陶醉的音所迷住,为五颜六色的景致弄得头昏目旋。有人递了一张四方卡片到她手里,上面印着一个数字——34。她环顾四周,看到她乘坐的马车已经在二十码远的地方排进一大群等候的四轮马车、出租马车和汽车的行列之中。接着,一个穿硬前胸衬衫的男人从她面前舞着退去;她走到爬满素馨藤的栏杆边一张桌旁坐下。

  似乎有一种无言的邀请,要你购买东西;她清点了一下干瘪皮包里的小硬币,恰好够买一杯啤酒。她坐在那儿,品尝着啤酒,吞噬着这儿的一切——在这令人如痴如梦的树荫下的仙宫神殿中,有一种新色彩、新形式的生活。

  五十张桌子都围满了穿丝挂绸、珠光宝气的王子和王后。

  有时,他们中的某些人奇异地瞧瞧杰里的乘客,看到一个普通女人,穿着洗旧的水红软绸,一张平凡的脸上却挂着热爱生活的神情,令王后们顿生酸意。

  三

  时钟的长针走过了两圈。王公贵族们从他们户外的宝座上撤离,人声鼎沸,马蹄得得,纷纷地坐上国家的车离去。音乐消失在树林中、皮包里、桌布上。侍者在折收桌布,快到这个普通女人独自而坐的面前了。

  杰里的乘客站起来,摸出她的号码卡。

  “这票上还有什么吗?”她问。

  侍者告诉她那是马车的号码,她应交给出入口的那个人。

  那人收了卡,叫了号。只有三辆出租马车还在那儿。其中的一个驾车人去把熟睡在车上的杰里捅醒。杰里咒骂着爬上驾驶座,把车带过来。他的乘客一爬上车,马车便从公园的凉爽之中旋风似地驶上回家的最近路线。

  到公园大门口,一道疑惑的理智灵光突然闪现在杰里云雾似的脑海里,他想起了一两件事,便止住马,推开窗隔板,透过小孔,象铅锤一样传出他留声机似的声音:

  “往下走之前,车费该四美元。你带了现钱吗?”

  “四美元呀!”乘客柔声柔气地笑着说,“唉呀,没有。我只有几分钱和一两个银角子。”

  杰里关上车门,鞭打他那吃饱燕麦的马。马蹄的得得声不绝于耳,但掩不住他亵渎神明的咒骂声。他对星夜的苍天叫骂,时而噎塞,时而汩汩流泪;他用马鞭凶狠地抽打路过的其他车辆;他沿途撒下恶毒而又不断变换的漫骂和诅咒,连一位正回家的夜车司机听到也觉羞愧。但他懂得,杰里有求索权,他急驰而去。

  到达阶梯旁开着绿灯的房子前,杰里停下车,推开车门,吃力地跳到地上。

  “跟我来,你,”他粗鲁地说。

  乘客下车走过来,朴素的面颊上残留着娱乐场上梦幻似的微笑。杰里抓住她的手膀,拖着她进了警察局。一位灰白胡子的警官越过办公桌锐利地审视着,他同这位出租马车驾驶人并不陌生。

  “警官,”杰里用他那沙哑的、受害者似的、雷霆般的抱怨声开始说,“我这儿遇到个乘车人,她……”

  杰里打住了。他用长满老茧的赤红手掌揉了揉额头,麦加里的酒造成的迷雾开始消散了。

  “一位乘客,警官,”他继续说,露齿一笑,“我想把她介绍给你,这是我妻子,今天傍晚在沃尔什老头子家里才娶的。

  我们过得很有趣,真的。同警官握握手吧,诺拉,然后我们就回家。“

  上车之前,诺拉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我过得真愉快啊,杰里,”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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