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谷崎润一郎 > 阴翳礼赞 | 上页 下页 |
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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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如此情况,即可知我们黄色人种具有与阴翳的深切关系了。既然谁也不愿意自己成为“丑陋”的人,那么我们当然要在衣、食、住、日常生活用品上涂以灰暗颜色,使自己沉湎于幽暗的气氛中了。 这并不是我们的祖先自觉地以为他们的皮肤中含有阴翳,也不知道比他们白皙的白种人的存在,而是他们对颜色自然地产生了那种嗜好。 我们的祖先把光明的大地隔成上下四方,组成了阴翳世界,将妇女笼罩在这阴翳幽暗里,确信她们是世上最白皙的人。如果皮肤白皙是最高的女性美不可或缺的条件,那么我们不得不如此处理。 白种人的头发有明快的颜色,我们却是灰暗色的,这是自然教给我们的规律,古人无意之中遵循这规律,视黄脸为白净。我曾述及铁浆染牙这一化妆法,古时妇女剃去眉毛,不也是要显示面容白皙的一种手段吗? 可是我最欣赏的是那种玉虫色闪光的青色口红。可是今日连京都祇园地区的艺妓也几乎不使用了。那种红色,如果不将它想象为淡淡的摇曳的烛光,那就难以领会其魅力了。古人故意将妇女的红唇涂以青黑色,又镶上螺钿,这样便从丰艳的脸上夺去了一切血色。 当我一想到在那坟冢上的墓灯摇曳的阴萌里,少女那鬼火样的青唇之间时时闪烁着漆黑的牙齿微笑的模样,觉得不可能想象比这更白的面容了。至少在我脑海里描绘的幻影世界中,她们比任何白人妇女更白。白种人的白是透明的、极熟悉的、常见的白色;这一种却是脱离人间本色的白,或者是实际上根本不存在的白,也许只是光与暗所酿成的恶作剧,只限于某种场合出现。 可是我们认为这就可以了,不必抱过高奢望。在此,我想就面容白皙的另一方面,就其周围的暗色略述己见。 记得数年前陪同东京旅客游览京都市下京区妓院地区时,看到了难以忘怀的某种幽暗。那是后来因失火烧毁了的名为“松间”的广大宅院,仅用烛台照明的宽敞房屋中的幽暗,与小房间的幽暗浓度不同。 正当我进入居室的时候,看到剃去眉毛、涂上铁浆的半老的女招待,在屏风前安置烛台后恭敬地坐着,明亮境界只有两铺席大,即屏风后面,仿佛从天花板上洒落下来的高而浓的清一色的幽暗,正在徐徐下垂。 摇曳不定的烛光,仿佛穿透不过那浓浓的黑暗而被黑色墙壁弹了回来。诸位也看到过“灯火照着的幽暗”的色彩吗?这与夜间道路上的幽暗性质相异。这种暗色,看起来好象是一粒一粒具有虹色光辉的沾满细小尘灰的微粒子物质。我想它会不会飞入我的眼睑,不禁屡屡眨眼。 现在,一般居室面积狭小,不过是十铺席、八铺席大的房间,即使点上蜡烛,也不能看到那种暗色了。可是以前的官邸或妓院,天花板一般较高,走廊广阔,将宽大房屋分隔成数十铺席大的大居室,室内经常薄雾弥漫似地为幽暗所笼罩。而那些高贵的妇女曾“沉渍”在这种幽暗的涩液里。 我曾在《倚松庵随笔》中写过那些往事。可是现代人久已习惯于电灯照明,早已忘却了那种幽暗的存在。尤其是对室内“目所能及的幽暗”,以为这是纷纷霏霏的游丝,而容易引起幻觉,有时觉得比屋外的幽暗更可怕。 这些游丝似的幽暗,大概就是鬼魅、妖怪之类的变化吧。帐幕低垂,在屏风、隔扇几重包围的深闺中居住的妇女,不就是鬼魅的眷属吗?幽暗将这些妇女包围于十重二十重之中,填满了衣襟、袖口、裙裾等处的缝隙。 不,也许幽暗是从她们的身体、染了黑牙的口中和黑发之尖,宛如蜘蛛吐丝似地喷吐出来的吧。 前几年,武林无想庵①从巴黎归来,谈到东京、大阪的夜间比欧洲的都市还明亮。在巴黎等地,香榭丽大道正中仍有点着煤油灯的房屋,可是在日本除非偏僻的山坳,煤油灯几乎绝迹了。 ①武林无想庵(1880-1962),日本小说家、翻译家。 恐怕世界上过多地使用电灯的国家,只有美国和日本吧,可说,日本在任何方面都效仿美国。无想庵是四五年前霓虹灯尚未流行时说那些话的,若是现在归来,想必对如此明亮的灯光更加吃惊了吧。 此后从改造社的山本社长那里听说,他曾经陪同爱因斯坦博士去京都、大阪,途中乘汽车经过石山一带,眺望车窗外景色时,博士说:“唉,那里太浪费了!”问其原因,原来是指那里的电杆木上和其它处所,白昼还开着电灯。“博士是犹太人,所以计算那么精细。”山本这样解释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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