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谷崎润一郎 > 阴翳礼赞 | 上页 下页


  诸君如走进高大的府邸,进入深院内宅、外光照射不到的幽暗之处,看到过金色隔扇与金色屏风隔成数间的居室吸引了远处庭园里那阳光象梦幻似反照的景色吧。那反照的阳光宛如夕阳西坠地平线似的,纤弱的金色光线沉入周围的黝暗之中。我从没有见过黄金能显示出如此深沉的美。

  于是,我经过黄金饰物前,几度回顾而重新观察,从它正面走向侧面,移步之际,只见金底纸张表面悠悠地散发着强烈的底光。这决不是迅速的瞬间一闪,而是童话中巨人变幻颜色那样长时间散发的光彩。有时,那作出象刚睡着似的迟钝反射光的梨皮金光,迂回至侧面一看,发现这金光仿佛在燃烧似地耀眼。在这黝暗之处,何以能聚集那样的光线呢,真是不可思议。

  由此,我才领会古人以黄金塑佛像以及达官贵人在起居室四壁饰金的意味了。

  现代人住在阳光充裕的居室,已经不理解黄金之美了。

  可是久居幽暗住宅的古人,不仅迷恋那种美色,而且也深知它的实用价值。因为光线微弱的室内,黄金是具有采光功能的。总之,他们不是奢侈地使用金箔与金粉,而是利用金色的反射以补充阳光的不足。银与其他金属容易褪色,惟独黄金能久久保住耀跟的光亮以照明幽暗的居室,黄金之异常珍贵的价值,由此即能颔首领会了。

  我在前面曾说漆器上的泥金画,好象是为了能在黝暗处为人欣赏而制作的。现在看来,不仅泥金画,如纺织品等,古代常用金银线织制,可知也是基于同一理由。憎侣所穿金线织花的锦缎袈裟,是最好的例证。

  今日市内许多寺院,正殿面向大众,甚为明亮,在那种场所,憎侣衣着花哨华丽,但无论怎样德望超众的高僧,如此穿戴,也难令人崇敬。列席著名寺院的古式佛事,看到满面皱纹的老僧的皮肤、佛前灯火的明灭以及金线织花的锦缎袈裟,是多么地调和、多么地增添了庄严气氛。这也是因为与泥金画同样,黝暗隐蔽了华丽织物的大部分花样,只有金银线条在不时稍稍发着光亮。

  也许是我个人的感觉:日本人的皮肤,再没有比穿着“能乐”衣裳那样合适美丽的了。

  那种友裳大多绚丽多彩,使用大量的金银线,而且穿着“能乐”衣裳登台演出的演员,与歌舞伎一样不涂脂抹粉,日本人特有的微红的褐色肌肤,或者那带淡黄味的象牙色的本来面目,竟那样地发挥了魅力;我每次观看“能乐”时,总十分赞佩!金银线的纺织品和刺绣的外衣之类也甚相宜,可是浓绿色与黄褐色的士卿礼服、狩衣之类、白色小袖便服等,实甚相称。

  偶然发现美少年的“能乐”演员,他们肌肤细腻,有着稚嫩的容光照人的姿色,格外显眼,具有与女演员相异的独特的诱惑力,难怪昔日的达官贵人沉溺于童龄演员的美色,其原因即在于此,这是可以理解的。

  歌舞伎方面,以史实为题材的歌舞伎和演出的舞蹈,其服饰之华丽,不亚于“能乐”,且性的魅力远远超越“能乐”,可是屡次观看,总觉得事实上却与“能乐”相反。当初乍一看歌舞伎,无论肉感、绮丽的戏装,都无甚异论。

  总之,昔日情景已属过去,可是使用了西方化照明的今日歌舞伎舞台上,那种华丽的色彩容易陷于庸俗,观之令人生厌。

  衣裳如此,化妆更是如此,如以美感而言,则随处是人为的化妆脸谱,无本来面目的优美实感。然而“能乐”则不然,演员的脸面、衣襟、手等,都以原来模样登场。如此,演员清秀的眉目是其天生丽质,毫无欺人耳目之处,因之“能乐”演出时,看到旦角、小生不施脂粉的真面目,不会索然无味。我们感动的是:与我们同肤色的演员,穿着似乎不甚合适的武士道时代的衣饰华美的演出,他们的姿色是多么地耀眼。

  我曾经观看“能乐”上演《皇帝》一剧,那饰演杨贵妃的金刚岩①氏,我从他的袖口观赏他手的美,至今难忘。我一边欣赏其手的动作,一边屡屡细察搁置膝上的自己的手。他的手看来如此的美,大概是因为从手腕至指尖的微妙的手掌的动法、独特的技巧,都倾注在手指的处理上之故吧。可是他的皮肤上那仿佛从内部透发出来的光泽,不知从何而来,不禁令人惊异!无论如何,这毕竟是日本人的手,与我现在放在膝上的手、肌肤的色泽,无相异之处。

  ⑦金刚岩(1886-1951)京都人,关西能乐界的首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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