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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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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妙子遇难的经过,当天晚上由她本人和贞之助轮番对幸子讲了,现在把大致情节记述如下。 那天早晨阿春送悦子去学校,回家不久,妙子在八点四十五分左右离开了家,她像往常那样在国道津知车站乘上公共汽车。那时雨已经下得非常大,可是公共汽车照常行驶。她照旧在甲南女子学校前下了车,从那儿走不到几步路就跨进西服学院的大门,那时大约九点钟左右。西服学院名为学院,其实就像私塾那样悠闲。再说天气又那么恶劣,外界在纷纷传说要发山洪,因此缺席的人很多,到校的也安不下心来,于是决定停课一天,大家都回家去了。只剩下妙子一个,被玉置院长留下喝咖啡,在院长住的另一栋房子里谈了一会儿天。玉置院长年纪比妙子大七八岁,丈夫是个工学士,在住友铜厂当技师,夫妻俩只有—个上小学的男孩,她自己当了神户某百货公司女式西服部的顾问,同时开办了这个西服学院。在学院近旁,盖了一栋西班牙式的漂亮的平房住宅,庭园和校舍衔接,中间有个小门相通。妙子和玉置名分上是师生,却受到玉置的宠爱,经常被邀请去她家做客。那天又被邀进她家会客室,听她讲述可供留学法国作参考的许多情况。玉置院长曾在巴黎学习过几年,她劝妙子无论如何去一次法国,自己将尽力介绍,她边说边点起酒精炉煮咖啡。这时暴雨继续下个不停,妙子就说:“这样大的雨要回去也不能回去,怎么办……”玉置说:“没关系,等雨下小了我也要出去,再稍稍休息—会儿吧。”两人正在说话,一声“我回来了”,十岁的儿子弘气急败坏地跑了进来。母亲问他:“哎呀,学校怎么啦?”他答道:“今天只上了一小时课就放学了。说是发洪水,路上危险,这下就可以回家了。”“嗨,洪水会发吗?”院长这样一问,弘就说:“你知道什么!走回家时,洪水滚滚地跟在后面,为了不让它赶上,我拚命跑回来的。”正讲的时候,哗的一声,泥水的奔流冲进了院子,转眼间就要淹没壁龛,院长和妙子慌忙关闭那边的门。这时又听到走廊那边犹如涨潮那样哗哗的响声,洪流从弘进屋的那个门洞冲了进来。 要是单从屋子里闩上门,马上就会被冲开,于是三个人用身体顶住房门,可是水仍然扑通扑通地打上来,仿佛要冲破房门似的。他们就合力把桌子和椅子充当支柱,顶住那扇门,然后把安乐椅紧靠在门背后,盘腿坐在上面顽抗的弘这时“喔唷”一声,大笑起来。因为房门忽然开了,安乐椅连同坐在上面的弘都漂在水上了。院长就说:“哎呀,这可了不得,不要让唱片沾了水。”急急忙忙取出橱里的唱片,想放在高处,可是没有搁板或别的东西,只能把它堆放在已经泡在水里的钢琴上。这般那般地忙乱了一阵之后,屋子里的水已经齐腹深了,三合一的桌子、煮咖啡的玻璃器皿、糖缸子、石竹花之类的什物,东一个西一个地漂得一屋子。院长担心壁炉架上妙子做的那个法国布娃娃,就问:“妙子小姐,那个布娃娃没事吧?”妙子回说:“大概没事吧,不见得会发那样大的水。”其实,那时他们三个人还叽里呱啦的有说有笑,不当一回事。弘看到他的书包被水冲走,伸手去捞,让漂来的收音机碰痛了头,叫出一声“喔唷”的时候,院长、妙子、连同碰痛了头的弘都捧腹大笑起来。这样吵吵嚷嚷了半个钟头以后,他们三个人突然不约而同地神色严肃、一言不发了。在妙子的记忆里,转眼之间水已淹到胸口,妙子攥住窗帘往墙根靠,大概是让那窗帘碰了吧,一个匾额从头上掉下来,漂浮在她的眼前。那是院长珍藏的岸田刘生①的《丽子像》,镜框在水里一起一伏,漂浮到屋角去了,院长和妙子恨恨地盯着它却一筹莫展。 “小弘,你行吗?”院长说话的声音和先前完全不同了。 ①岸田刘生(1891-1929),日本画家,擅长西洋画。 “嗯。”弘应了一声,身体都立不直了,就爬上了钢琴。 妙子想起幼年看过的西洋侦探电影里的情景:侦探突然掉进了地下室,地下室像箱子那样四面紧闭着,水不停地灌进去,侦探的身体一寸寸地被淹没。那时他们三个人分散在三处,弘站在东边那架钢琴上,妙子在西边窗口的窗帘那里,玉置院长站在桌子上,那桌子原是用来堵门的,后来被水冲回到屋子中央来了。妙子觉得自己也有些站立不住了,她攥住窗帘用脚找个站立的东西,正好碰到一爿三合一桌子,于是把它横倒了站在那上面(过后才知道,那时水里都是泥浆,大部分是砂土,它起着粘牢什物的作用。洪水退后,看到桌子椅子都被埋在砂土里,固定在一处,移动不得。房屋也是这样,屋子里塞满砂土,很多房屋因此避免了流失和倒塌)。他们不是没有想到逃出屋外的方法,打破窗子往外逃,说不定还是办得到的。可是妙子往窗外一看(窗子是上下对拉的双重窗,早先因为雨打进屋子,所以只把上半截拉开一两寸,其余都闭紧了),屋外的水位几乎和屋子一样高,屋子里的水就像泥沼似的渐渐沉淀下来,窗外的水却是汹涌的激流。再说屋外除了离窗口四五尺处有一个遮西山太阳的藤棚而外,都是一片既没有大树也没有建筑物的草坪。要是逃出窗外,就必须能泅到藤棚那里,爬上棚架才成,可是在到达棚架以前就将被洪流卷走,这是显而易见的。弘站在钢琴上,伸手摸天花板。的确,要是能打破天花板,爬上屋顶去,这当然是目前最好的方法,不过凭一个十岁的少年和女娘们的力量,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弘忽然问他母亲,阿兼不知在干啥。他母亲回答说刚才还见她在女佣的屋子里,不知现在怎样了。弘又说:“不是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吗?”他妈妈就此不吭声了。三个人默默地凝视着把他们相互分隔的水面,水面又稍稍上涨了一些,离开天花板只有三四尺光景了。妙子把横倒的桌子重新竖起,然后站在上面(桌子埋在泥沙里,重新竖起时很费劲,脚都被绊住了)。她两手紧紧抓牢窗帘上的铁杆,只把一个头露出水面。立在中央那张桌子上的院长的情形也差不多,她头上恰好有一架硬铝合金做的间接照明的冕形吊灯,它的三根链条很粗,一旦立不住脚,就可以抓住它。 “妈妈,我会死吗?”弘说。因为他妈妈没有搭理,他又问了一遍:“我要死了吧,会死吗?” “哪里会死呢,这种事情……”院长似乎说了些什么,可是没有说出下文,嘟嘟囔囔地只在动着嘴巴,说不定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妙子看着头露在水面的院长,觉得人临死时候的脸大概就是这副模样,而且完全明白这时自己的脸准和对方一样,懂得人到无可挽救快死的时候会意外地镇静,什么都不怕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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