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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哎呀!你这个‘董事先生’的称呼,在这个宴席上可是要不得。今天晚上只谈风月,不谈正经,我准备舒舒服服地叨扰一顿啦。”

  幸子想起她做闺女的时代,船场的莳冈商店里也有这样一个滑稽可笑的秃头掌柜。现在一般大商店都改成了股份公司,“掌柜”升为“董事”,西服取代和服,船场话不说,改说标准话。不过从气质以及心情上来看,与其说是公司里的董事或监查,莫如说是商店里的职员。过去哪个商店都要安置一两个态度谦恭、说话伶俐、善于迎合主人的心情而又能引人发笑的掌柜或伙计,今晚井谷把这个人请来,可以看出她是有心让他串演这样一个角色,免得冷场。

  看到濑越笑嘻嘻地在听五十岚和房次郎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对答,贞之助和幸子姐妹觉得他本人的相貌和照片上的差不多,还比照片年轻些,看去至多三十七八岁。他五官端正,却缺少英俊气,朴朴实实的,正是妙子所评论的“相貌平庸”的人。从他的仪表、高矮、胖瘦、服装以及领带的嗜好上看,任何方面都很平庸,丝毫也不像曾经在巴黎受过熏陶的人;但也没有令人生厌的地方,是个地地道道职员类型的人物。

  贞之助觉得第一印象还算合格,就开口问道:“濑越先生在巴黎呆了几年?”

  “只呆了两年整,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么说来,是什么时候去的?”

  “已经有十五六年了,学校毕业后不久就去的。”

  “那么,毕业以后就到这家公司里任职的吧?”

  “不是的。现在这家公司是回国后进去的。当初去法国是漫无目的的。——那时因为父亲去世,留下了一点儿微不足道的遗产,内中有一部分可以由我随意使用,于是我就拿了这笔钱出国了。勉强要说出国的目的,一则是想学好法语,其次如能在法国找到工作,就想在那里工作下去,这就是我当初的糊涂想法,可是两个目的都没有达到,所以完全成了一次漫游。”

  “濑越君与众不同,”房次郎从旁解释说,“一般人去了巴黎,都说不愿再回国。濑越君却视巴黎如同镜花水月,害了严重的思乡病回来的。”

  “嗨!那是为什么?”

  “自己也讲不出什么原因。总之,最初抱的希望也许太大了吧。”

  “到过巴黎,才知道日本的妙处,从而翩然回国。这决不是一件坏事。因此濑越君才中意纯日本式的小姐吧?”坐在餐桌另一头的五十岚边取笑濑越,边飞快地朝低着头的雪子瞟了一眼。

  “可是一回国就到现在那家公司工作,法语长进也很快吧?”贞之助说。

  “也没长进多少。公司尽管是法国的,职员却大部分是日本人,只有两三个大头头是法国人。”

  “这样的话,讲法语的机会就不多了吧?”

  “一般只在MM的船开到时,去那里讲上几句法语。至于商业上的法文信,一直是由我写的。”

  “雪子小姐现在还在学法语吗?”井谷问道。

  “是的。……因为姐姐在学法语,我是陪着去的。”

  “老师是谁?日本人呢还是法国人?”

  “是法国人……”雪子讲到一半,幸子接下去说:

  “是一位日本人的太太。”

  本来雪子就很少说话,在大庭广众面前更是不会说话,像今天这样的宴会上,要用东京话讲,但是硬邦邦的说不出口,后半句话自然就吞吞吐吐的了。虽然幸子的东京话说得并不流畅,往往把语尾蒙混过去,可是她能巧妙地不使自己的大阪口音过于刺耳,无论什么话都能比较自然地说出来。

  “那位太太会讲日语吗?”濑越一本正经地瞅着雪子的脸说。

  “喔,最初她不会讲,后来一点点会讲了,现在已经讲得很好……”

  “那样反倒没有什么好处,”幸子又接下去说,“本来约好学习的时候不讲日语,可是毕竟行不通,结果还是说了……”

  “我曾在隔壁屋子里听过你们的学习,三个人几乎全都在说日语。”

  “嗳哟!哪里有这种事。”幸子回过头来用大阪话对丈夫说。“我们也讲法浯,您在隔壁屋子里听不到。”

  “可能是这样。偶尔也说几句法语,不过那时声音低得吱吱的像寒蛩,而且还羞答答地说不出口,隔壁屋子里自然听不到了。这样的学习一辈子也学不好。太太小姐们学习外语,大概哪里都是这个样子的吧。”

  “嘿!看您说的!……可是我们不光是学法语呀。老师还教给我们许多东西呢,例如怎样做菜、做点心,怎样织毛线等等,这些都是用日语讲的呀。前些日子您对乌贼这个菜非常满意,不是还要我们多学些别的做菜方法吗?”

  夫妇两人的对话一时变成了余兴,引得大家都笑了。

  “您刚才说的乌贼这个菜究竟是怎么回事?”房次郎夫人一提出这个问题,围绕着怎样做好这个别有风味的法国菜——西红柿烧乌贼加少量大蒜——大家又谈论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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