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谷崎润一郎 > 少将滋干之母 | 上页 下页
十九


  她对滋干说:“少爷想念母亲是可以理解的,但真正可怜的是你父亲呀。”“你父亲非常寂寞,你要多关心安慰他呀。”等等。她并没有说过母亲什么坏话,但她好像知道母亲和平中的事,对为他们牵线的欧歧抱有反感。自从知道连滋干也被利用来传递情书后,更加憎恨欧歧了,滋干不能去见母亲,也许跟这些事有关系。乳母曾用可怕的眼光瞪着滋干说:“少爷去见母亲可以,但不要给别人带什么信噢。”

  母亲出走之后,父亲懈怠公务日渐增多,常常整天足不出户,病怏怏的躺着。看起来非常。憔悴,郁闷压抑,这样的父亲在孩子眼里更加可怕,难以亲近,怎么谈得上去安慰他呢。乳母告诉滋干:“你父亲是个和蔼的人,少爷去看望的话,他一定很高兴的。”有一天乳母硬拉着滋干到父亲的房门外,说了声“快过去吧”,就打开拉门,把滋干推了进去。本来就瘦弱的父亲,现在更瘦得眼窝凹陷,银色的胡须乱蓬蓬的,好像刚刚起床的样子,像一只狼似地坐在枕头旁,父亲瞧了他一眼,滋干一哆嗦,到了嘴边的“父亲”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声来。

  这对儿父子互相对视着,慢慢地滋干内心的恐惧融化了,被一种莫名其妙的甘甜感觉所代替。起初滋干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后来他发觉是母亲常用的熏香味儿充满了这个房间。再仔细一看,父亲的周围摊着一片母亲的内衣、单衣、外套等等。突然父亲问道:

  “和子还记得这些吗?”说着伸出骨瘦如柴的胳膊,拎起了一件华丽的衣服。

  滋干走过去,父亲双手捧着衣服伸到滋干的面前,跟着又把衣服贴在自己的脸上,好长时间一动不动。然后慢慢抬起了头。

  “和子也想见妈妈吧?”

  父亲用一种亲切的,寻求同感的口气问道。滋干从没有这么仔细地端详过父亲的相貌,他眼角积着眼屎,门牙掉光了,声音嘶哑,听不清他咕哝的是什么。父亲说话时的表情,说不上是哭还是笑,只是一门心思,执拗而认真地盯视着滋干,于是滋干又害怕起来。

  “唔。”

  滋干只是点头,不敢说话。

  于是父亲锁起眉头,不高兴地说了句:

  “好了,去玩儿吧。”

  从那以后,滋干有好一阵没有再去父亲的房间。乳母告诉他“你父亲今天也在家”时,他反而尽量不到父亲房间那边去了,父亲常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都不出来。滋干偶尔路过父亲房门外时,总要偷听里面的动静,里面静悄悄的,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着。滋干猜想,父亲恐怕又是像上次那样,把母亲的衣服都翻出来,沉浸在那浓郁的熏香中了吧。

  过了一些日子,大概是第二年的一个晴朗凉爽的秋日,下午父亲难得来到庭院里,呆呆地坐在胡枝子绽开的水池旁。滋干好久没有见到父亲了,觉得父亲就像是经过了长途跋涉,疲惫不堪地在路旁歇息的旅行者似的。他的衣服脏兮兮,皱巴巴的,袖口和领子都破了口子,也许是伺候他的人走了,也许是他不让侍女们碰他的缘故吧。

  滋干望着西斜的太阳光照下的父亲,那枯槁的脸颊泛着辉光,但是他仍然不敢走近父亲,站在五六步远的地方,听见父亲嘴里咕哝着什么。

  看样子不像是在自言自语,似乎是有节奏地背诵着什么。父亲完全没注意滋干在旁边,眼睛茫然地凝视着水面,同样的句子反复吟咏了两三遍。

  “和子。”

  父亲看见了少年。

  “我来教和子背诗吧。这是唐国的一个叫做白乐天的人作的诗。小孩子也许不懂诗的意思,没有关系,照我说的背就行了。和子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父亲让滋干坐在他身边的石头上。开始父亲还一句一句地教,等滋干学完一句再教下一句,然而教着教着就忘记了是在教孩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感情里,提高了声调,抑扬顿挫地吟诵起来——

  失为庭前雪
  飞因海上风
  九霄应得侣
  三夜不归笼
  声断碧云外
  影沉明月中
  郡斋自今后
  谁伴白头翁


梦远书城(guxuo.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