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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那岗警刚用手指掩住右鼻孔,左鼻孔还没有来得及把半撮烟丝吸进去,那亡魂便打了一个大喷嚏,溅了他们一头一脸,迷了眼睛。等到他们伸着拳头揉揉眼睛的时候,那亡魂早已逃之夭夭,他们甚至不知道到底抓住他没有。从此岗警们一谈起亡魂就心惊肉跳,即便是活人装扮的也不敢去捉了,只是远远地吆喝着:“喂,走你的路吧!”于是,那死去的官员甚至在卡林金桥以外的地方也出没无常了,致使所有胆小的人都饱受惊吓。可是,我们却把那位大人物给忘了,其实,他才真正是、差不多就是这个本来是真实的故事生出一个离奇结尾的缘由。首先,平心而论,那位大人物在可怜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挨了一顿臭骂而离去后不久,就有点懊悔不及了。他可是不乏同情之心的;他的心里怀有许多善良的感情,虽然官衔时常不让它们表露出来。前来拜访的老友刚走出他的办公室,他就想起了可怜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从这以后,几乎每天他的眼前都会浮现因为受不了严词痛斥而脸孔苍白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样子。

  一想起这事便惶然不安,所以,过了大约一个星期,他决心派一个官员去探听一下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怎么样了,要不要真的给予一些帮助;当他接到禀报说,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害了一场热病,猝然死去了,他感到十分震惊,备受良心的责备,整天郁闷不乐。为了排遣愁怀和忘掉不快,他到一位朋友家里去赴晚会,在那里找到一大群同事,而最为难得的是,在座的差不多都是同一官阶的人,所以,他十分泰然,无拘无束。这对于调适他的心绪起到了奇妙的作用。他舒展自如,亲切交谈,热情和蔼——总之,十分愉快地度过了一个夜晚。晚餐时,他喝了两、三杯香槟酒,——众所周知,酒是一种挺不错的助兴之物。

  香槟酒引发了他的兴致,要去办些刻不容缓的事情,譬如说吧:他决定暂不回家,而要驱车去探望一位过从甚密的卡罗琳娜·伊凡诺芙娜,那是一位似乎是德国血统的太太,他们之间交情甚笃。应该说明的是,这位大人物已不年轻了,是个好丈夫,又是受人敬重的家长。他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已经在官厅里当差,还有一个秀丽可人的16岁的女儿,长着一只稍稍隆起却十分好看的鼻子,儿女们每天走近前去一边吻着他的手,一边说:“你好,爸爸”①。他的妻子风韵犹存,长得一点也不难看,先让他吻吻手,然后转过手来再亲亲他的手。然而,这位大人物虽然满足于家庭的温馨,可也认为在城里的另一个地方交个往来亲密的女友倒也不违礼仪。其实,这位女友一点也不比他的妻子好看和年轻;然而,人世间总有一些难猜的谜,其中的是非曲直可不由我们来评断。且说大人物下了楼,坐上雪橇,对车夫说:“到卡罗琳娜·伊凡诺芙娜家去”,而他自己则惬意地裹在暖和的外套里,依然处在俄国人视为极致的一种十分愉悦的心境之中,就是说,你没有一点儿心事,可是种种念头却纷至沓来,一个比一个更使你欢快,甚至也用不着费力去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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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句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他十分快意地回忆起晚会上所有令人开心的细节,引起一小群人哈哈大笑的俏皮话;他甚至可以把它们低声重复出来,觉得它们仍然像刚才一样好笑,所以他自然也就从心眼里感到可笑。可是,一阵阵寒风袭来,不时打扰着他,天知道那风是从哪儿、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刮了起来,刺得脸难受,朝他抛撒着团团雪块,把外套的领子吹得如同风帆一样鼓胀起来,要不就刹那间以一种神奇的力量把衣领盖到了他的头上,因而总要忙不迭地从衣领中挣脱出来,猛然间,大人物觉得有人紧紧揪住了他的衣领。他扭头一看,发现是一个身材不高、身穿破旧制服的人,并且不无惊恐地认出他正是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那官员的脸孔苍白如纸,完全是一副死人的模样。

  然而,当大人物看见那死人咧开大嘴,朝他哈出一阵可怕的墓穴冷气时,他魂飞魄散,惊恐万状,只听得死人一迭连声地说:“哼!到底找到你了!我到底那个,揪住你的领子了!我要你的外套!你不想法子找回我的外套,还痛骂我一顿,——现在把外套给我!”可怜的大人物差不多吓了个半死。无论他在官厅里和下属面前如何性情暴戾,也尽管人们看一眼他那英武的样子和体态都会说:“嗬,好一副模样!”,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像许多相貌魁梧的人一样,万分惊骇,以至于并非无缘无故地担心突然发病。

  他甚至于自己赶紧脱下外套,然后对车夫怪声喊道:“快点儿回家去!”车夫一听见平时在紧要时刻发出的喊声,就知道必然伴随着一下十分有力的动作,立即把脑袋缩进肩膀里以防万一,一挥鞭子,马车便箭也似地飞奔起来。过了六、七分钟,大人物已经来到了自家的大门前。他脸色苍白,惊魂未定,没有了外套,也没有去探望卡罗琳娜·伊凡诺芙娜,而是回到了家里,勉强地挨到自己的房里,心慌意乱地熬过了一夜,所以第二天早晨喝茶时,女儿直白地对他说:“你今天脸色好难看的,爸爸。”而他默然无语,无论对谁都没有说起昨夜去过什么地方,打算到哪儿去,发生了什么事。这件事对他的刺激太大了。他甚至很少对下属张口闭口说:“您怎么敢如此放肆?您明白站在您面前的是谁吗?”之类的话了;即使偶而要说,那么也要先弄清事实真相才说。然而,尤其不寻常的是,死去的官员从此不再出现了:显然,他穿上将军的外套正好合身;至少任何地方都不曾听说从人们身上扒走外套的传闻了。

  不过,许多精力旺盛和爱管闲事的好事之徒却不肯安静下来,常常说起死去的官员仍然在城里的偏远地段出没无常。的确,柯洛姆纳的一个岗警亲眼看见幽灵是从一幢房子的后面走出来的;可是,他生性有些懦弱,所以,有一次,一头普通的半大小猪从一家私宅里撒腿跑了出来,把他撞倒在地,引起周围的车夫一阵哄笑,他还因为受了这场侮弄而罚他们每人出一个铜币的烟钱呢,——总之,他懦弱无能,也就不敢前去拦住那幽灵,只是在暗处一直跟着他往前走去,直到后来,那幽灵忽然转过头来,停下问道:“你要干什么?”——并且伸出了连活人也没有的大拳头。岗警回答说:“不干什么”,立刻掉头折了回去。然而,那幽灵的个子已经变得高多了,蓄起了大把的胡子,迈开大步,似乎是朝奥布霍夫桥那边去了,随后便完全隐没在幽暗的夜色里。

  (184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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