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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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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斯达普已经忙于自己的事务,早就回到支营队去了。安德烈呢,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感到心里有一阵说不出的难受。哥萨克们已经吃完晚饭,黄昏消逝了;七月的奇妙的夜笼罩着周围;可是他没有回到支营队去,没有躺下睡觉,只是不由自主地眺望着展现在眼前的景色。无数星星在天空里闪烁,发出幽雅的、锐利的光辉。远远地,旷野上四处停放着许多辆辎重车,车上挂着装满柏油的油柄,载着各种各样从敌人手里夺来的财物和粮食。在货车旁边,货车底下,和距离货车稍远的地方,到处可以看到躺在草上的查波罗什人。他们都用一种生动如画的姿态昏昏人睡:有人枕着草包,有人枕着帽子,有人干脆把头靠在伙伴的腰眼儿上。 几乎每个人腰带上都挂着马刀,火绳枪,镶嵌铜片、系有铁钎子和火石的短柄烟斗。一群笨重的牛,灰白的一大堆,盘腿躺在地上,远远望去,令人疑心是许多散布在旷野斜坡上的灰色石头,四面八方从草上响起了睡着的战士们的浓重的鼾声,旷野那边,有一群因为腿被缚住而大发雷霆的牧马用响亮的嘶鸣应和着它。这当口,有一种庄严而峻烈的东西掺杂到七月的夜的幽美中来了。这就是那远处燃烧着的近郊的一片红光。在一个地方,火焰平静地、壮伟地伸展到天上;在另外一个地方,火焰碰到什么易燃的东西,忽然象旋风似的窜出来,啸叫着,往上直飞到接近星星的高处,四散的火星在远远的天边熄灭了。这边,一座烧得焦黑的修道院,象一个冷酷的夏特勒斯教团僧侣一样,森严可畏地站着,每一次火光乙亮,就显出它的阴暗而庄严的姿影来。那边,修道院的花园正在熊熊燃烧。 似乎可以听见树木被浓烟包围着,哩噬地发响。当火苗冒起的时候,它忽然用磷质的淡紫色的火光照亮了一串串成熟的李子,或是把这儿那儿的发黄的梨染成了金红色。同时,在这些东西中间,还可以看到悬挂在房屋墙壁上或树枝上的可怜的犹太人或僧侣的尸体摇曳着黑影,他们和建筑物一起在一场大火中同归于尽。鸟儿在火焰上面高高地回翔着,看来象是一堆昏暗的小十字架点缀在火焰蔓延的原野上。被围困的城市好象是熟睡了。尖塔呀、屋顶呀、栅栏呀、城墙呀,都静静地被远处大火的反光闪耀着。安德烈巡视了一遍哥萨克的队伍。有哨兵坐在旁边的篝火眼看就要熄,哨兵们显然是敞开哥萨克的肚子拼命大嚼一顿之后,昏昏然睡去了。 他看到这种商枕无忧的神气,感到有些惊异,想道:“幸亏附近没有强敌,还用不着担什么心。”最后,他自己也走到一辆辎重车旁边,爬上去,把交叠的双手枕在脑后,仰面躺下了:可是他睡不着,很久地凝望着天空。它完全敞露在他的眼前;空气纯净而透明。那一簇组成银河的密密的星星,象一条斜穿的带子横过天空,完全沐浴在光辉里。安德烈时常好象要迷糊了,一种轻雾般的梦寐一瞬间遮蔽了他眼前的天空,可是随后天空又晴朗了,重新看得分明了。 这时候,他觉得有一个人脸似的奇怪的东西在他的面前晃动。他以为这不过是梦中的幻影,立刻就要消散的,他更用力地睁大了眼睛一看,却看到的确有一张憔悴的、干瘪的脸俯向着他,直对他的眼睛看着,没有梳理的、蓬乱的、象炭样黑的长发,从披在头上的黑披纱下面散露出来,奇异的眼光,棱角突露的、没有生气的、浅黑的脸,使人很容易想到这是一个幽灵。他不由自主地抓住了火绳枪,几乎用痉挛的声音说: “你是谁?要是魔鬼,就给我滚开;要是活人,那么,这也不是你开玩笑的时候,我一枪就要了你的命。” 作为回答,那幽灵把手指按在嘴唇上,似乎是恳求他不要作声。他放下了手,开始更加仔细地凝视这个怪物。从长长的头发、颈脖和半裸的浅黑的胸脯上面,他认出这是一个女人。但她不是本地人。整个脸是浅黑色的,被疾病折磨得消瘦了的;宽大的颧骨耸出在凹陷的双颊上面;狭细的眼睛象两条弧形的缝向上吊起。他越注视她的面容,就越发现其中有些什么熟识的特征。最后,他再也忍不住不发问了: “告诉我,你是谁?我觉得我好象认识你,或者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你?” “两年以前在基辅。” “两年以前……在基辅……”安德烈重复说,尽量思索着从前神学校生活残留在他回忆中的一切事情。他又细看了她一次,忽然扯开嗓子叫了起来: “你是那个鞑靼女人!总督小姐的侍女!……” “嘘!”鞑靼女人说,带着哀求的神气合起双手,浑身打哆嗦,同时回过头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人因为安德烈的一声大叫而惊醒过来。 “告诉我,告诉我,你为什么上这儿来,你是怎么来的?”安德烈用一种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每一分钟都要因为内心的激动而打断的低声说。“小姐。在哪儿?她还活着吗?” “她在这儿,在城里。” “在城里?”他说,差一点又要叫出声来,并且感到全身的血忽然都涌到心腔里来了,“她为什么会在城里?” “因为老爷也在城里。他在杜勃诺当总督,已经当了两年了。” “怎么样,她结了婚没有?你倒是说呀,你是个多么奇怪的人!她近况怎么样?……” “她有两天没有吃一点东西了。” “怎么回事?……” “所有城里的居民都早已连一块面包也没有了,大家早就在啃土了。” 安德烈听得呆住了。 “小姐从城墙上看见你和查波罗什人在一起。她对我说:‘你去对那个骑士讲:他要是还记得我,那么请他上我这儿来一趟;要是不记得我,就请他赏给你一块面包,带回来捎给我的老母亲,因为我不愿意看见母亲死在我的眼前。最好让我先死,然后她再死。你去求求他,抱住他的膝盖和腿。他也有一个老母亲--叫他看在她的面上赏给一块面包吧!” 许多各种各样的感情在年轻的哥萨克的胸膛里苏醒了,勃发了。 “可是,你怎么会上这儿来的?你是怎么来的?” “我是从地下道过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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