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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原来是法拉尔的《基督传》。艾舍斯特笑了笑。她那么关心他的信仰,他觉得好笑,但却是很感人的。同时也许又是传染性的,因为他开始情不自禁地直想为自己辩护,如果不是想改变她的信仰的话。晚上,两个孩子和哈利德在补虾网,他说:

  “依我看来,在正统的宗教背后,老存在着酬报的观念——做了好事,你就能得到些什么;这无异是乞求恩德。我想这根源全在于恐惧。”

  她正坐在沙发上,用一根绳子打拱结,听到这句话,马上抬起头来。

  “我认为宗教要比这深刻得多。”

  艾舍斯特又感觉到那种支配的欲望。

  “你以为是这样,”他说;“但是响往报答是咱们大家的老根!要究明这老根的底细,可不是容易的!”

  她不解地皱紧眉头。

  “我觉得不懂你的话。”

  他固执地继续说:

  “好,你想,那些最虔诚的宗教徒,是不是就是那些觉得这现世的人生没有完全满足自己欲望的人?我相信做个好人,因为做好人本身是件好事。”

  “那么,你真的相信做好人哩?”

  现在她看去多美——跟她好是容易的事!于是他点点头,说:

  “我说,教给我,这结是怎样打的!”

  在拨弄那根绳子的时候,她的手指碰到他的手指,他觉得十分快慰。后来他上床睡觉,便有意地老想着她,把自己裹在她那漂亮、文静而姊妹般的光辉里,好像裹在一件防身衣里一般。

  第二天,他发现大家已经安排好,打算坐火车到陶特纳斯去,在伯里波默罗古堡野餐。他跟大家一起坐上马车,背向马坐在哈利德的旁边,心里还是坚决要把过去忘掉。接着,在海滨,快到火车站附近那个拐弯的地方,他的心几乎跳到了嘴里。梅根——就是梅根!——正在远处小路上走着,穿着她那条旧裙子和短上衣,戴着那顶苏格兰圆帽,仰起了头看行人的脸。他本能地举起手来遮掩,然后便假装擦除眼睛里的尘埃;但是从手指缝里,他仍旧看得见她在走动,不是踏着她那自由自在的乡下人步子,而是摇摇晃晃,迷迷惘惘的,怪可怜的样子——好像小狗失掉了主人,不知道应该向前,还是向后——不知道往哪里去。她怎会这样到这里来的?

  她是凭什么借口出来的?她抱着什么希望?车轮滚滚,载着他离她越去越远,他的心发出反抗和呼叫,要他把车停住,离开车,到她那里去!马车拐弯向火车站驶去的时候,他再也按捺不住,便推开车门,咕哝说:“我忘带东西了!走吧——

  别等我!我坐下一班车到古堡跟你们会合!”他跳出去,一个踉跄,转了几个身,便站住了脚跟,然后向前走去;马车继续前进,哈利德兄妹都觉得十分惊异。

  从拐角上,他刚刚望得见梅根正在前面很远的地方。他跑了几步,便止住自己,放慢步子走着。每走一步,离梅根愈近,离哈利德一家人愈远,步子就愈加缓慢。这次看见她——这能使形势发生什么变化呢?自己去见她。和由此必然产生的后果,怎样才能显得不那么丑恶呢?无庸讳言,自从遇见哈利德一家人之后,他已经渐渐确切地感觉到他是不会跟梅根结婚的了。如果他们结合的话,那不过是一段荒唐的恋爱生活,一段不安的、悔恨交集的、别扭的生活——接着——

  不错,接着他就会厌倦,就因为她给了他一切,她是那么单纯、那么信任,那么像朝露一般。而朝露——是不长久的!那个褪了色的小圆点,她那苏格兰圆帽,远远地在前面摇晃着:她抬头瞧每个行人的脸,瞧每家人的窗子。有哪个男子经历过这样残酷的考验呢?不管怎么办,他觉得他总是个禽兽了。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使一个过路的护士转过头来向他盯了一眼。他看见梅根停住脚步,靠在防波堤上,瞧着海;于是他也停了脚步。很可能她从来没有见过海,因此在这忧患中也禁不住要流览一下景色。“不错——她什么也没有经历过,”他想:“她的一切都还在前头哩。可是仅仅为了几个星期的热恋,我会毁了她的一生。我宁愿自己吊死,也不干这个!”

  突然他似乎看见斯苔拉的沉静的目光注视着他,前额上那绺柔软的头发在风中飘拂。啊!那样做会是发疯,会意味着放弃他所尊敬的一切,放弃他自己的自尊心。他回头快步向车站走去。但是,回忆中那个可怜的、迷惘的小小身影,那双在行人中寻找的焦急的眼睛,又在十分强烈地折磨着他,叫他受不了,于是他重新回身向海走去。那顶帽子已经看不见了;那小小的有色圆点已经消失在中午的人流中。生活有时似乎把一样东西迅速推开,使你拿不到手,这时你会有如饥似渴的感觉,就是在这种饥渴的感觉和热切的想望的推动之下,他匆忙地向前走去。什么地方也找不到她;找了半个钟头,他便在海岸的沙滩上趴下了。

  他知道,要找到她,只要到车站等她,她寻找没有结果,便会回车站乘火车回家;或者,他自己乘车回农庄去,她一回家便看见他了。但是,他躺在沙滩上不动,瞧着周围一群群玩着小铲小桶漠不关心的孩子。她那个彷徨无主、东找西寻的小小身影所引起的怜悯,几乎淹没在他那血液的春情奔流中了;原来现在剩下的全是放浪的感情了——那骑士精神的部分,以前是有过的,此刻已经消失了。他再次渴念着她。渴念她那热吻、她那柔软小巧的身体、她那放任、她那全部锐敏热烈而不受礼教约束的感情,渴念着那天晚上在月光明亮的苹果树下的那种奇情异景;他强烈得可怕地渴念着这一切,像牧神渴念着林间的仙女一样。那明亮的有鳟鱼的小河里的潺潺流水,金凤花的耀目的光彩,老“野人”光顾的岩石,布谷鸟和绿色啄木鸟的啼声,猫头鹰的呼呼的叫声;还有那红色的月亮从天鹅绒般的黑色云朵里窥视着生气勃勃的一片白茫茫的苹果花;还有在窗口的她的脸——

  差一点儿就可以接触到——那样的为爱情而出神;还有在那苹果树下,她的心贴着他的心,她的嘴唇回答着他的嘴唇——

  这一切都包围了他。但是,他躺着不动。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抗拒着怜悯和这种强烈的渴望,使他瘫痪在温暖的沙子里的呢?是三个亚麻色的脑袋,一张长着亲切的淡蓝眼睛的漂亮的脸,一只紧握着他的手的纤小的手,一个叫着他的名字的活泼的声音——“那么你真的相信做好人哩?”不错,还有一种气氛,仿佛是在一个围墙里的古老的英国花园中,其中有石竹和矢车菊,有玫瑰,有熏衣草和那丁香的香味——

  玉洁冰清,一尘不染,几乎是神圣的——这一切都是纯洁和美好的,都是从小受的教养使他能够体会的。

  这时他突然想道:“她可能又到这海滨来,那就看见我了!”他站起来,向远在海滩一端的岩石走去。在那里,冰凉的水花溅在脸上,他可以更加冷静地思考。回到那个农庄去,在野外的树林里、在岩石间去爱梅根,周围的一切都是荒野的,又都是跟这种事情相称的——

  这个,他知道,是不可能了,完全不可能了,把她移植到大城市里去,把像她这样一个完全属于大自然的人关在一套公寓房间里——他的诗人气质对此是有反感的。他的热情将只是一种官能的放纵,很快就会过去;在伦敦,她那种天真无知,她的缺乏一切文化教养,都只能使她成为他的秘密玩物——

  不可能再是别的。他坐在岩石上,两只脚挂在一潭浅绿的海水上摇晃着,海水正从这里退出:他这样坐得愈久,对这一点就看得愈清楚。现在,仿佛是她的胳臂和她的整个身体正在从他身上慢慢地、慢慢地滑下去,落到了水潭里,将要被海水带到海里去;她仰视着,她那失神的脸色带着央求的目光和湿漉漉的黑发——这又萦绕他、侵扰他、折磨他!最后,他站起来,爬上低矮的石壁,往下走进一个隐蔽的海角。也许在海里,他可以恢复自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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