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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第三卷 第二章 供状

  那天下午稍晚一点,乔里恩在那张旧圈椅上打了一个瞌睡。他膝上覆着一本《贝杜克女王熟食店》;刚要入睡之前,他在想:“作为一个民族而言,我们会不会真喜欢法国人呢?他们会不会真喜欢我们呢?”

  他自然一直很喜欢法国人,对他们的谐谑、趣味和烹饪都很习惯。战前伊琳和他曾多次上法国去旅行,那时候乔恩正在家里读书。他和伊琳的那段姻缘也是从巴黎开始的——他最后的而且最持久的一段姻缘。但是法国人——一个英国人如果不能多少用客观的艺术眼光来看他们,是没法喜欢的!他就怀着这种抑郁的心思蒙眬睡去。

  他醒来时,看见乔恩正站在自己和落地窗之间。这孩子显然是从花园里进来的,正在等他醒转。乔里恩笑了,可是人还在半醒半睡状态。这家伙看上去多神气——敏感、热情、爽直!接着他的心脏怦地跳了一下;整个身体感到一阵震栗。乔恩啊!那封供状呢!他勉强稳住自己。“怎么,乔恩,你从哪儿钻出来的?”

  乔恩弯下腰来吻一下他的前额。

  这时他才看出孩子脸上的神色有异。

  “爹,我回来跟你谈一件事情。”

  乔里恩竭力挣扎着,企图摆脱胸口的那种跳动和激荡。

  “坐下,孩子。见过你母亲吗?”

  “没有。”乔恩红红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他在圈椅的靠手上坐下。当年老乔里恩坐在圈椅里,乔里恩自己往往也这样坐在父亲身边。一直到那次父子关系破裂之前,他都是习惯于歇在这上面——现在他跟自己儿子是不是也面临这样一个重大时刻呢?他一生中就恨和人反目,总是尽量避免大吵大闹,自己不声不响地独行其是,也让别人各行其是。可是现在——看起来——事情已经到了顶,他不得不准备来一场争吵,而且比他过去避免的任何争吵都还要痛苦。他竭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等待儿子开口。

  “爹,”乔恩慢吞吞地说,“芙蕾和我,我们订婚了。”

  “果然不错,”乔里恩想,呼吸困难起来。

  “我知道你跟妈都不赞成我们这样。芙蕾说妈嫁给你之前跟她父亲订过婚。当然事情的经过我是不知道的,不过一定是多年以前了。我非常之爱她,爹,而且她说她也非常之爱我。”

  乔里恩发出一声怪响,一半象笑,一半象呻吟。

  “乔恩,你十九岁,而我是七十二岁。我们两个人在这种事情上很难相互了解,你说是不是?”

  “爹,你爱妈;一定能了解我们的心情。让那些宿怨破坏我们的幸福,对我们说来未免太不公平了,你说呢?”

  眼看着非供认不可了,乔里恩却下了决心,只要有法子避免,决不说出来。他把一只手搁在儿子的手臂上。

  “乔恩,你听我说!我很可以说你们两个年纪太轻而且不懂得自己在做什么,诸如此类的话,将你顶了回去,可是你不会听,而且在这里用不上——年轻无知,不幸是自己会好的。你轻描淡写地谈‘那些旧怨’,然而——正如你说的——你对事情的经过丝毫不知道。我问你,我过去的所作所为有什么地方会使你对我的话或者我对你的爱不信任呢?”

  乔恩焦切地拥抱他一下,使他在这些事情上不要多心,同时脸上的神情说明他担心这样表示所带来的后果——如果不是在这样焦急的时刻,乔里恩对自己这番话所引起的矛盾说不定会觉得好笑;可是目前他对孩子搂他只觉得感激。

  “很好,你可以相信我告诉你的话。如果你不放弃这个爱情,你就会使你母亲抱恨终身。亲爱的,相信我的话,过去,不管是怎么一回事,是埋葬不了的——确实如此。”

  乔恩从椅子靠手上站起来。

  “那个女孩子,”乔里恩想,“作祟了,在他眼前冒了出来——栩栩如生——焦切、美丽、热恋着!”

  “爹,我不能;我怎么能——仅仅因为你讲了这种话就放弃?当然我不能!”

  “乔恩,如果你知道事情的经过,你就会毫不迟疑地放弃;那时你非放弃不可!你能不能相信我呢?”

  “你怎么能知道我会是怎么想法?爹,我爱她超过世界上的任何东西。”

  乔里恩苦眉皱脸,话说得非常之慢,痛苦地慢:

  “也超过你母亲吗,乔恩?”

  从孩子的脸色,和勒紧的拳头,乔里恩体会出他心里正在挣扎、斗争。

  “我不知道,”他冲口而出,“我不知道!但是要我无缘无故——或者为了我并不了解的一点缘故,为了一点点在我看来实在并不怎样重要的缘故而放弃芙蕾,这会使我——使我——”

  “使你觉得我们不公平,觉得我们阻碍你——对的。但是这要比这样爱下去好。”

  “我不能。芙蕾爱我,我也爱芙蕾。你要我信任你;为什么你不信任我呢,爹?我们不想知道什么事情——我们决不让那些事情影响我们。这只会使我们两个人更加爱你和母亲。”

  乔里恩的手探进衣袋里,可是伸出来时仍旧是空手;他坐着用舌头掠着牙齿。

  “你想想你母亲待你怎样,乔恩!她只剩下你了;我是活不了多久的。”

  “为什么活不了?这样说不大——为什么不能?”

  “因为,”乔里恩说,相当地冷淡,“医生说的,就是这样。”

  “呀,爹爹!”乔恩叫,一面眼泪涌了出来。

  乔里恩从乔恩十岁时候起还没有看见他哭过;这种控制不住的情感很使他感动。他充分认识到这孩子的心非常之软,在这件事情上,以及在一般生活上,都会非常的痛苦。他无可奈何地伸出手来——并不是想要站起,老实说也不敢站起。

  “亲爱的,”他说,“不要——否则我也要——!”乔恩勉强抑着悲痛,背过脸去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现在怎么办?”乔里恩想。“有什么话能够打动他呢?”

  “附带说一句,不要把我这件事情告诉你母亲,”他说;“你这件事情已经够她受的了。我知道你心里是怎样想法。但是,乔恩,你对她和我太了解了;我们决不愿意随随便便破坏你的幸福,这一点你该有把握。唉,亲爱的,我们除掉你的幸福,还关心什么?至少,对我说,关心的只是你母亲和你的幸福,对你母亲说,只是你的幸福。现在受到威胁的正是你们两个的整个未来。”

  乔恩转过身来。脸色变得雪白;深陷在额头下面的眼睛象在燃烧着。“是什么事情?是什么事情?不要叫我总是这样呢!”

  乔里恩知道自己已经打败了,把手探进胸口衣袋,坐着整整有一分钟很吃力地呼吸着,眼睛闭上;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我活了相当大的年纪——也碰过一些相当痛苦的场合,但是这一次最受不了!”接着他从衣袋里掏出那封信来,带着一种疲倦的口吻说:“乔恩,你今天如果不来的活,我本来要寄给你的。我原想使你少痛苦些——想使你母亲和我少痛苦些,可是我看出这没有用。你看信,我想我还是到园子里去。”

  他探身打算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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