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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乔恩从没有比这个时候更爱她了,因为这好象证明芙蕾的顾虑靠不住,他的心也放了下来。他转过头看看她,可是她的笑容里有一点异样——这一点点恐怕只有他能够看得出——使他把一肚子要说的话全止住了。笑里还能夹杂着忧虑吗?如果能,她脸上就有忧虑。乔恩于是大谈其农场、好丽和高原。他讲得很快,一面等待她再回到芙蕾上来。可是没有。他父亲也没有提到芙蕾,不过他当然也知道。这样绝口不提芙蕾简直令人信不了,简直不象真事——而他是一脑门子都想的她;他母亲则是一脑门子想的乔恩,他父亲又是一脑门子想的他母亲!三个人就是这样度过那个星期六晚上。

  晚饭后,他母亲弹了钢琴;她弹的好象全是他最喜欢的曲子,他盘着一条腿坐着,手指伸进头发里使头发竖了起来。她弹琴时,他的眼睛盯着她,可是看见的却是芙蕾——芙蕾在月下果园里,芙蕾在日光照着的石灰矿里,芙蕾穿着那件化装的衣服,摇曳着,低语着,弯着腰吻他的前额。听琴时,他一度无意间瞄了一眼坐在另一张沙发里的老父。爹为什么是这副神气?他脸上的表情那样又愁苦,又疑虑。这使他感到有点不过意,就站起身过去,坐在他父亲的椅子靠手上。从这里他就可以看不见他的脸;忽然他又看见了芙蕾——在他母亲的一双雪白纤削的按着键子的手上,在她的侧面和花白的头发上;也在这个长房间尽头开着的窗子里,窗子外面五月的夜晚正在散步。

  上楼睡觉时,他母亲到了他房间里。她站在窗口,说道:

  “那边你爷爷种的柏树长得真好。我总觉得这些树在月亮斜西时最美。可惜你没有见过你爷爷,乔恩。”

  “他在世时,你和爹结婚没有?”乔恩忽然问。

  “没有,亲爱的;他——九二年死的——很老了——八十五岁,好象。”

  “爹跟他象吗?”

  “有点象,不过人要细心些,不及他那样实在。”

  “我从爷爷那张肖像上看出来;这张像谁画的?”

  “琼的一个‘可怜虫’。不过画得很好。”

  乔恩一只手挽着母亲的胳臂。“妈,你把我们家里那件斗气的事讲给我听听。”

  他觉得她的胳臂在抖。“不行,亲爱的;让你父亲告诉你,哪一天他认为适当的时候。”

  “那么真是严重了,”乔恩说,深深抽进一口冷气。

  “是啊。”接着双方都不再说话,在这个时候,谁也知道抖得最厉害的是胳臂还是胳臂里的手。

  “有些人,”伊琳轻轻地说,“认为上弦月不吉利;我总觉得很美。你看那些柏树的影子!乔恩,爹说我们可以上意大利去玩一趟,我跟你两个,去两个月。你高兴吗?”

  乔恩把手从她胳臂下面抽出来;他心里的感觉是又强烈又混乱。跟他母亲上意大利去走一趟!两个星期前那将是再好没有的事;现在却使他徬徨无主起来;他觉得这个突如其来的建议和芙蕾有关系。他吞吞吐吐地说:

  “噢!是啊;不过——我说不出。我应当吗——现在才开始学农场?让我想一下。”

  她回答的声音又冷静,又温和:

  “好的,亲爱的;你想一下。可是现在去比你认真开始之后去好些。跟你一起上意大利去——!一定很有意思!”

  乔恩一只胳臂挽着她的腰,腰身仍旧象个女孩子那样的苗条坚挺。

  “你想你应当把爹丢下吗?”他心怯地说,觉得自己有点卑鄙。

  “爹提出来的;他觉得你在认真学习之前,至少应当看看意大利。”

  乔恩的自咎感消失了;他懂了,对了——他懂了——他父亲和他母亲讲话都不坦白,跟他一样不坦白。他们不要他接近芙蕾。他的心肠硬了起来。她母亲就好象感觉这种心情变化似的,这时候说:

  “晚安,乖乖。你睡一个好觉之后再想想。不过,去的确有意思!”

  她很快搂了他一下,乔恩连她的脸都没有看见。他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完全象做顽皮小孩时那样在那里生气,气自己不跟她好,同时又认为自己没有错。

  可是伊琳在自己房间里站了一会之后,就穿过那间隔着她丈夫房间的梳妆室,到了乔里恩的房间里。

  “怎么样?”

  “他要想过,乔里恩。”

  乔里恩看见她嘴边挂着苦笑,就静静地说:

  “你还是让我告诉他的好,一下子解决。乔恩反正天性正派。他只要了解到——”

  “只是!他没法了解;这是不可能的。”

  “我想我在他这么大时就会懂得。”

  伊琳一把抓着他的手。“你一直不象乔恩那样只是个现实主义者;而且从来不单纯。”

  “这是真的,”乔里恩说。“可不是怪吗?你跟我会把我们的经过告诉全世界然而不感到一丝惭愧;可是我们自己的孩子却使我们说不出嘴。”

  “我们从来不管世界赞成与否。”

  “乔恩不会不赞成我们!”

  “唉!乔里恩,会的。他正在恋爱,我觉出他在恋爱。他会说:‘我母亲一度没有爱情就结婚。她怎么会的!’在他看来,这是罪怒!而且的确是罪恶!”

  乔里恩抓着她的手,带着苦笑说:

  “唉!为什么我们出世时这么年轻呢!如果我们出世就很老,以后一年年变得年轻的话,我们就会懂得事情怎样产生的,并且丢掉我们所有的不近人情的想法。可是你要晓得,这孩子如果真在恋爱,他就不会忘记,就是上一趟意大利也不会忘记。我们家里人都很顽强;他而且天然会懂得为什么把他送到意大利去。要治好他只有告诉他,让他震动一下。”

  “总之让我试试。”

  乔里恩站着有半晌没有说话。在这个魔鬼和大海之间——也就是在讲出真情的可怕痛苦和两个月看不见自己妻子之间——他私心里仍盼望着这个魔鬼;可是她如果要大海,他也只好忍受。说到底话,这在将来那个一去不返的离别上,倒也是个训练。他抱着她,吻一下她的眼睛说:

  “就照你说的办吧,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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