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高尔斯华绥 > 福尔赛世家·骑虎 | 上页 下页
九〇


  “尴尬!哼,我想他们回来之后才会知道有这件事情。他们顶好就在非洲住下来。那个家伙会给女儿钱的。”

  “可是我想法尔回来呢,”维妮佛梨德说,简直有点可怜相;“我想他,靠着他我才过得了。”

  “我知道,”索米斯说。“达尔第近来怎么样?”

  “还算好;不过总是要钱。明天要不要我陪你上法庭去,索米斯?”

  索米斯伸手给她。这个姿态等于和盘托出他心里的寂寞,所以维妮佛梨德用两只手握着。

  “不要紧,老兄。事情过去之后你人就好得多了。”

  “我不懂得我作了什么孽,”索米斯嘎着声音说;“我从来没有过。事情全不对头。我是喜欢她的;一直就喜欢她。”

  维妮佛梨德看见他把嘴唇咬得血都出来,深深地打动了。

  “当然,”她说,“一直都是她做事太不象话了!可是我把法尔这个婚事怎么办呢,索米斯?现在有了这件事情,我简直不知道怎样给他写信了。你看见过那个孩子没有?好看吗?”

  “好看的,”索米斯说。“黑黑的——倒是大家风范。”

  “这听上去倒还不坏,”维妮佛梨德想,“乔里恩本来有派头。”

  “这事情真是麻烦,”她说。“爹不知道怎么说呢?”

  “不能告诉他,”索米斯说。“这次战事眼看着就要结束了,你顶好叫法尔就在非洲办农场罢。”

  这等于说这个外甥算是丢了。

  “我还没有告诉蒙第呢,”维妮佛梨德抑然说。

  索米斯的案子第二天不到中午就开了庭,半小时多一点全部结束。

  索米斯穿得整整齐齐的、脸色苍白、一双愁眼站在证人席上——由于事前痛苦过甚,就象个死人一样回答一切问题。离婚判决一宣布,他就离开法庭。

  还有四小时,他就会变成公共的财产!“律师离婚案啊!”一阵乖戾、顽梗的怒气代替了原来绝望的心情。“滚他妈的!”他想;“我决不溜。我要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从佛里特街和罗得门山冒着炎暑一直走到城里的俱乐部,吃了午饭,再回事务所。整个下午都在事务所里木然工作着。

  出事务所时,他看出那些职员都知道了;他对那些人的不由自主的眼光极端鄙视地回敬了一下,吓得那些眼光赶快避开去。在圣保罗教堂面前,他停下来买了一份最最上流的晚报。果然!自己的名字在上面!“名律师离婚案。堂兄为第二被告。赔偿费捐助盲人院。”——原来连这个也登出来了!看到每一张脸时,他都想:“不知道你们知道没有!”

  忽然间,他觉得人很特别,就象脑子里有东西在转似的。

  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老是心里摆脱不开呢?这样不行!要病倒的!决不能想!他要到河边住下,划划船,钓钓鱼。“病倒我决不来,”他想。

  他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在出城之前,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拉摩特太太!他得向她解释法律规程。还要过六个月他才能真正获得自由!不过,他不想跟安耐特见面!他用手摸摸自己的头顶心——头上很热。

  他从古凡园穿过去。在七月下旬这样一个闷热的天气,旧菜市的那股垃圾臭闻上去非常难受,苏荷区比平时看上去更加露骨地象个匪类巢穴。只有布里达尼饭店是那样的整洁,粉刷得非常雅致,几只蓝木箱子和里面的小树仍旧保持着一种超然的和法国派的个人尊严。还没有到上客时间,几个苍白的瘦削女侍正在铺那些小桌子准备晚饭。索米斯一直向住宅部分走去,敲敲门。开门的是安耐特,使他感到一阵失望。安耐特脸色也很苍白,一副受不了热的样子。

  “你是个稀客,”她懒洋洋地说。

  索米斯笑了一下。

  “我并不是故意不来;我很忙,你母亲呢,安耐特?我有个消息要告诉她。”

  “妈不在家。”

  索米斯觉得她看自己的神情有点古怪。她知道了什么呢?她母亲告诉她些什么呢?他想把这件事情搞搞清楚,可是才一烦神,头上就来了那种可怕的感觉;连忙抓着桌子边,昏昏然看见安耐特抢前几步,眼睛里显出诧异。他闭上眼睛说:

  “不要紧。大约是太阳太大了,中了点暑!”太阳!他碰上的是黑暗啊!安耐特的法国声音非常镇定地说:

  “坐下来吧,是中暑一会儿就好了。”她一只手按着他的肩膀,索米斯就在椅子上坐下来。等到那种黑暗的心情消失掉,他睁开眼睛时,安耐特正低头看他。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神情这样莫测高深,这样的古怪!

  “你觉得好些吗?”

  “没有关系,”索米斯说。他本能地感觉到,在她面前显得体力不济对自己很不利——不这样子自己的年纪已经够大了。在安耐特眼睛里,毅力就是他的财产;近几个月来,他就是为了迟疑不决才吃亏的——可经不起再吃亏了。他站起来说道:

  “我给你母亲写信好了。我预备下乡到我河边别墅那边过一个很长的假期。不久希望你们两人来玩,并且住上两天。现在正是顶好的时候。你来吗?”

  “顶高兴。”带着一点点卷舌音,只是热情不足。他则有点沮丧地说:

  “你是不是也受不了热呢,安耐特?到河边来住对你很有益处。再见!”安耐特身子向前微倾一点。动作中好象带有一种悔意。

  “你走得了吗?要不要我给你来杯咖啡?”

  “不要,”索米斯坚定地说。“来拉拉手。”

  她伸出手,索米斯把手抬到嘴边碰一下。当他抬起头来时,她脸上又显出那个古怪的神情来。“我真弄不懂,”他出去时心里想着;“可是我不能想——我不能烦神。”

  可是向拜耳买尔大街走去时,他一路上仍旧烦着。他是英国人,又不信她的教,已经是中年人,家庭悲剧使他满心都是创伤,他有什么可取呢?只有财富、社会地位、悠闲的生活和人们的羡慕!这不算少,可是对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说来,这样够吗?他觉得自己对安耐特完全不了解。他而且对母女两个的法国人天性怀着莫名的恐惧。她们完全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简直就是福尔赛。她们决不会把影子当做实物,扑个空的!

  到了俱乐部之后,他写了一张便条给拉摩特太太,这样简单的事情都使他感到非常吃力,使他越发警觉到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亲爱的太太——

  你从信里附的剪报可以知道,我今天已经获得离婚判决。不过,根据英国法律,要等到六个月没有人对判决提出异议之后,我才能有资格重新结婚。目前,我谨正式向令爱求婚。几天后,我再写信来请你们两位到我河边别墅来玩。

  索米斯·福尔赛

  他封好信寄掉就走进餐厅。三口汤下肚之后,他肯定自己吃不下去;就叫人雇一辆马车上了巴丁登车站,坐头班火车到了雷丁。到达别墅时,太阳刚好下山;他随便到草地上去走走。空气里充满那边一带花床上种的石竹和瞿麦的香气。从河上袭来一阵清凉。

  休息吧——静下来吧!让一个倒霉人儿休息吧!不要让烦恼、羞耻和愤怒象不祥的夜禽一样在他脑子里追逐了!让他摆脱一下自己——就象憩在鸽箱上的那些半醒半睡的鸽子,就象树林深处的走兽和草屋里的单纯的人,就象在暝色中迅速变白的树木和河流,就象星儿涌出来的蔚蓝无际的暮天——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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