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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到了第二天,堂上,答辩者就乘杜司卡罗拉号上布宜诺斯艾利斯去了。此后就得不到他的消息,只来了一封拒绝回来的电报,那是由于我的当事人第三天在极端苦恼之下写给他一封信,求他回来,这封电报算是答复。堂上如果同意的话,我现在就请达尔第太太出庭作证。”

  当他的母亲站起来时,法尔满心想要一同站起来说:“你们听着!你们委屈她我可不答应。”可是他抑制着自己;听见她说:“真话,全部真话,完全说的真话,”就抬起头来。穿着皮大衣,戴着大帽子,她的身材显得特别肥大,颧骨上微泛红晕,态度沉静,神色泰然。他为她能这样面对着这些混蛋的辩护士感到骄傲。审讯开始了。法尔知道这一套不过是离婚的预备步骤,所以带着轻松的心情听那些绕人的问题,以便给人一种印象,就好象她是真正要他父亲回来似的。在他看来,这些人“把这个假发帽老儿骗得很不坏”。可是他接着就受了一下很不好受的震动,因为他听见法官说:

  “我说,为什么你丈夫要离开你——你知道,决不是因为你骂他‘瘪三’?”

  法尔看见自己舅舅抬起眼睛瞧一下证人厢,脸上神色不动;又听见身后一阵捣文件的簌簌声;他的本能告诉自己事情很险。难道索米斯舅舅和后面那个老东西把事情搞糟了?他母亲说话的声音稍稍拖长一下。“不是的,堂上,这情形已经有了好久了。”

  “什么有了好久了?”

  “我们在钱上面的冲突。”

  “可是钱是你供给的。你难道说他离开你是为了改善自己的境遇吗?”

  “畜生!老畜生,完全是个畜生!”法尔在想,“他觉察到有点不对头了——在查问呢!”他的心拎着。如果——如果真被他查出的话,那么他就会知道,他母亲并不真正要他父亲回来。他母亲又开口了,样子显得更时髦了一点。

  “不是的,堂上,可是您知道我已经拒绝再给他钱了。他好久好久才相信我是真的不给他钱,但是他终于明白了,一明白之后——”

  “我懂了,你拒绝给他钱。可是后来你又寄钱给他。”

  “堂上,我是要他回来。”

  “你觉得这样会使他回来吗?”

  “我不知道,堂上,是家父劝告我这样做的。”

  法尔从法官脸上的神情,身后文件的簌簌声,以及他舅舅忽然把大腿翘了起来的情形,微微觉察到她回答得正好。“狡猾吗?”他想;“天哪,这事情多么无聊!”

  法官又开口了:

  “再问你一个问题,达尔第太太。你仍旧喜欢你丈夫吗?”

  法尔本来张着的一双手,现在勒成拳头。这个法官好没道理,为什么忽然牵涉到私情上来?当着这么多人,逼着他母亲说出心里的事情,而且说不定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的事情!太不体面了。他母亲回答的声音相当低:“是的,堂上。”法尔看见法官点点头。“我真想拿石头对准你的脑袋就是一下,”他莫名其妙地想着,这时他母亲正回到他身边的位子上来。接着别的证人上堂,证明他父亲忽然离开以及始终没有回来的事实——连他们的一个女佣也上堂作证,这使法尔感到特别不愉快;又是一大串话,无聊之至;后来法官就宣布恢复夫妇关系的判决,他们就站起来走了。法尔随在母亲后面出了法庭,下巴鼓着,眼睛垂下来,尽量在恨一切人。穿过过道时,他母亲的声音将他从愤怒的失魂落魄中唤醒。

  “你表现的非常之好,乖乖。有你真给人安慰。你舅舅和我打算去吃午饭。”

  “好的,”法尔说:“我还来得及去看那个家伙去。”他贸贸然丢下他们,一溜烟下了楼梯,到了外面;三脚两步上了一辆马车,就赶到山羊俱乐部;脑子里只想着好丽,以及在她哥哥把明天报纸登载的这件事情给好丽看之前,自己应当怎么办。

  法尔走后,索米斯和维妮佛梨德就向采郡干酪酒店①出发。他刚才提议在这儿和拜尔贝先生碰头的。这时离中午还早,这一段时间两人总可以松一下,维妮佛梨德并且觉得见识一下这个远近闻名的小酒店倒也“很帅”。两人只叫了很少一点菜(弄得侍役甚为吃惊),于是一面等菜,一面等拜尔贝先生;经过一小时半抛头露面的紧张状态后,两个人的反应都是默然无语。不久拜尔贝先生就到了。先是一只鼻子走到了他们面前,快活的程度和他们不开心的程度刚好是一样。怎么,恢复关系的决定不是到手了吗,这样子算什么!

  ①伦敦名酒店,十八世纪时为约翰孙、哥尔斯密和波司威尔常去的地方。

  “对了,”索米斯以适当的低声音说,“可是我们又得开始找证据了。说不定离婚案子要由他来审,——如果我们事先就知道达尔第行为不检的事情被戳穿了,就会弄得很难看相。这些问题很足以说明他并不喜欢这种恢复关系的诡计。”

  “胡说!”拜尔贝先生快活地说,“他会忘记的!怎么,老兄,他从现在到那时候要审过上百件案子呢。还有,只要证据是令人满意的,他根据先例就非判决你离婚不可。我们决不让他们知道达尔第太太知道这些事实的。德里麦做得很仔细——他有点严父似的派头。”

  索米斯点点头。

  “我并且要祝贺您,达尔第太太,”拜尔贝先生又说下去,“您在作证方面很有天才。象岩石一样稳。”

  这时,侍役一只手托了三盆菜过来,同时说:“布丁就来,先生。今天你们会吃到菜里的云雀特别多呢。”

  拜尔贝先生的鼻子点了一下,算对他的预见表示欢迎。可是索米斯和维妮佛梨德颓然望着自己面前的清淡午餐,一堆酱色的东西,一面小心地用叉子拨着,希望能找出那个有滋味的鸣禽的身体。可是,一吃开了头,两人发现比自己意料的饿得多,所以把一盘菜吃得精光,每人还喝了一杯波得酒。谈话转到战事上去。索米斯认为史密斯夫人城准会陷落,而战争一定要拖上一年之久。拜尔贝认为到夏天就会结束。两个人都认为英国需要增兵。为了维持威信非打一个全胜的仗不可,除此没有别的办法。维妮佛梨德把话头拉回到比较实际的上面来,说离婚案子最好等到牛津大学的暑假开始之后再开庭,那样的话,等到法尔回到牛津时,那些孩子就会忘掉这件事情;伦敦的游宴季节那时候也结束了。两位律师齐声请她放心,六个月的耽搁是必要的,过了这个时候,开庭愈早愈好。这时候饭店里开始上人,三个人分头走了——索米斯进城去,拜尔贝回办事处。维妮佛梨德坐着马车上公园巷去告诉母亲她是怎样对付过去的。这件事情整个说来还是非常令人满意,所以她们认为不妨告诉詹姆士,因为詹姆士从来没有一天不提到自己不知道维妮佛梨德事情怎样了,他一点不懂得。岁月愈促,尘世的事务对他倒越来越重要了,他的感觉就象是:“我得尽量过问这些事情,而且要多多劳神;不久我就要没有事情可以烦神了。”

  他听了母女两个的报告之后很不痛快;这种新里新气的办法,他真不懂得!可是他给了维妮佛梨德一张支票,并且说:

  “我想你花钱的地方一定很多,你戴的这顶帽子是新买的吧?为什么法尔不来看我们?”

  维妮佛梨德答应过两天带法尔来吃晚饭。回到家里,她直接进了自己的卧室,这样可以不碰见人。现在法庭命令她丈夫回来归她管教,神能把他永远从她身边赶走,她要再一次弄清楚自己痛楚和寂寞的心田里究竟真正希望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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