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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当佣人替琼通禀时,波辛尼的姑母拜因斯太太(她的名字叫露伊莎)正在厨房里指挥厨师;她本是个贤妻良母,拜因斯一直都说“一顿好晚饭最有意思”。他总是在晚饭之后把事情办得最好。在坎辛登区有一排非常神气的大红高房子,足可以跟许多别的房子竞赛“伦敦最丑陋房屋”的头衔,这些就是拜因斯先生造的。

  拜因斯太太听说是琼,赶快就进了自己的卧房,打开一只锁好的抽屉,从一只红摩洛哥皮盒子里拿出两只大手镯来,戴在自己白白的手腕上——原来拜因斯太太也是个具有高度“财产意识”的人,而“财产意识”,我们都知道,就是福尔赛主义的试金石和好德行的基础啊。

  她是中人身材,长得很宽,而且接近痴肥;那口白木衣橱的穿衣镜里正照出她穿了一件自己裁制的长服,颜色不深不浅,使人联想起大旅馆过道里那些粉刷过的墙壁。她举手摸摸自己的发髻——发髻是公主式——东碰一下,西碰一下,使发髻竖得更挺括点;她眼睛望着自己,完全是一种不自觉的现实主义神情,就好象在正视人生的一件肮脏事实,并在竭力加以文饰似的。她的两颊在年轻的时候原是乳白和淡红的颜色,可是现在一到中年却变得斑斑点点了,所以当她拿一只粉扑在自己额上扑粉时,眼睛里又闪出那种冷酷丑恶的正视来。放下粉扑,她一动不动站在镜子前面,在自己又高又大的鼻梁、小下巴(她下巴本来不大,现在脖子粗了起来,就更显得小了)和下垂的嘴角之间做出一点微笑。随即,为了不使效果丧失,赶快两只手捞起裙角下楼来了。

  这次拜访她已经指望好久了。她侄儿和他未婚妻的关系搞得不好她早有风闻。这两个都有好几个星期不上她这儿来。她多次约菲力来吃晚饭;菲力总是回答“太忙”。

  在这种事情上,这位出色的女人的感觉是敏锐的,所以一听见琼来,立刻就感觉到事情不妙。她实在应当是一个福尔赛;按照小乔里恩的说法,她肯定够得上资格,而且是名副其实。

  她把三个女儿嫁得都很不错,照人家说来,简直是高攀,因为这些女儿都是姿色平庸,这种情形往往只在职业比较接近司法界的妇女中才见得到。多少和教会有关的善举——慈善舞会、义演、义卖——她都列名在委员会里,而且她非要事先弄清楚各事都已完全组织就绪,方才同意放上自己的名字。

  诚如她时常说的,她赞成事情要有个商业基础;教会、慈善事业的正确作用都是加强“社会”组织。个人施舍因此都是不道德的。唯一的办法是通过团体,有了个团体你才能肯定自己的钱不是白花的。说来说去,还是团体最重要!毫无疑问,她就是老乔里恩称做的“组织能手”——不但如此,他甚至于称她是个“骗子”。

  那些有她列上名字的事业都组织得非常之好,所以等到把捐款分配给那些人时,这些已经象提炼过的牛奶一样,一点人类温情的乳油都不剩了。可是她平时的话也说得很对,感情用事是要不得的。她实在是有点学院气。

  这位被宗教界推崇备至的伟大而善良的女人是福尔赛神庙里的女住持之一,朝夕在财产之神的坛前燃着一盏神圣的油灯,坛上写了这些感人的字句:“以无还无,六辨士还真正那么一点儿。”

  她走进屋子时,人们的感觉就象一大块肥肉走进来似的;她主持慈善会所以受人欢迎大约就是这个缘故。人家花了钱,总喜欢沾一点肥;所以大家都朝她望——她穿了一件制服,上面满挂些叮叮当当的饰物,高高的鼻子,肥硕的身材,被慈善跳舞会里她那些僚属围成一圈——好象她是个大将似的。

  她的唯一缺点是没有一个好家世。她在中上层社会里是一个势力,这个社会里有它上百个的宗派和集团,全都在慈善事业的战场上纵横交织着,而且很快乐地跟那个上层社会在这片战场上结识起来。她在这个中上层社会里是一个势力,而这正是一个更广大、更重要、更有力量的社团!在这里,拜因斯太太所代表的那些商业化的基督教的制度、教义和“立身之道”都在畅通无阻,这些是它的真正血液,真正的商业通货,不象在那些较小的上层社会脉管里流通着那些奄无生气的赝品。认识她的人都觉得她很正常,一个决不会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的正常女子,而且,只要有法子可想,也决不会把任何东西掏给人。

  波辛尼的父亲在世时跟她最合不来,时常拿她作为讥笑的对象,简直到了不可饶恕的程度。现在波辛尼的父亲虽已去世,她提起他来时,还是称他为“可怜的、亲爱的、没有礼貌的哥哥”。

  她以一种谨慎的亲热向琼问好,这在她原是拿手好戏;同时对琼有点畏惧——不过以她这样一个商界和宗教界的女名流,就是畏惧也是有限度的——因为琼虽则瘦小,却具有莫大的尊严,是她的一双无畏的眼睛给予她这种尊严。拜因斯太太还看出琼的态度虽则极端坦率,仍旧有很多地方是个福尔赛。如果她仅仅坦率和勇敢,拜因斯太太就会觉得她“神经”,而看不起她;如果她仅仅是一个福尔赛,比如说,象佛兰茜一样,拜因斯太太对她就会威风十足地摆出一副奖掖的派头;可是琼尽管个子很小——而拜因斯太太一向是重量不重质的——却给她一种不自在的感觉;所以她请琼在一张迎亮的椅子上坐下来。

  她敬重琼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不过拜因斯太太这样一个善良的虔诚女子,绝对不会那样世故,因此她也决计不会承认——那就是她听见自己丈夫谈到老乔里恩非常富有,而且有十足的理由对这个孙女极端钟爱。因此拜因斯太太今天的心情就跟我们读一本描写男主角有一笔遗产可得的小说时的心情相仿佛,又急又怕,深怕作者笔下一不当心,害得那位年轻人最后遗产没有到手。

  她的态度很亲热;她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清楚看出这个女孩子多么出众,又多么合意。她问候老乔里恩的身体可好。这样大的年纪真是了不起;这样硬朗,而且样子一点不老,他多大年纪了?八十一!她决计想不到!他们上海滨消夏!好得很;菲力想来天天都有信给琼,是不是?当她问起这个问题时,她的浅灰色眼珠睁得更大了,可是琼却毫不动容。

  “没有,”她说,“他从没有写过信!”

  拜因斯太太眼睛垂下来;她的眼睛本来没有打算垂,可是不由而然就垂了下来。但是立刻又抬起眼睛。

  “当然不会。这完全是菲力的为人——他总是这个样子!”

  “是吗?”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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