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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第十四章

  梅林纳购买剧院道具——威康介在走与留之间——迷娘的疾病发作

  在回家的路上,他果然开始比以往更仔细地考虑他的处境,决心从这种处境中摆脱出来。到家以后,店主立即私下向他透露:菲琳娜小姐把伯爵的马厩总管赢到手了,总管在田庄上传达了任务以后,立即飞快地赶了回来,同她一起在她楼上房间里共进一次美好的晚餐。

  正在此刻,梅林纳同公证人跨进屋子;他们一起朝威廉的房间走去,威廉稍微踌躇一下,就慨然实现他的诺言,交给梅林纳一张三百银币的汇票,梅林纳立即将它转交给公证人,以此取得购进全部剧场道具的文件,这些道具明天早上就转交给他。

  他们刚刚离开,威廉就听到屋子里传出可怕的喊叫声。他听见一种年轻的声音带着愤怒和威胁,又被高声的哭泣和号叫打断了。他听见有人大声抱怨,从楼上下来经过他的房门朝住房空地上奔去。

  我们朋友被好奇心吸引下楼去,他发现弗德里希快发疯了。男童又哭、又咬牙切齿、又顿脚、握紧拳头威胁,完全控制不住满肚子的怒气和厌恶。

  迷娘站在对面,惊异地注视着,店主对这种情形作了几点说明。

  原来男童回来后,受到菲琳娜的好意接待,本是满意、高兴和快活的,他又唱歌,又欢跳,直到马厩总管认识菲琳娜为止。现在这个介于孩子与青年人之间的中间物开始表示他的厌恶,他使劲关门,不断跑上跑下。菲琳娜命令他今晚在晚餐桌边侍候,这样一来,他更加变得喃喃不平和犟头犟脑的了。最后他把一盘浓汁杂烩不是放在桌上,而是向坐得相当贴近的女士与客人中间倒去,于是马厩总管狠狠掴了他几记耳光,把他从门口扔出去。店主只好帮助两人清洗一番,他们的衣服已脏得一塌糊涂了。

  男童听到他的报复产生奇效,开始哈哈大笑起来,脸颊上仍然流着眼泪。

  他由衷地高兴了一些时候,直到想起力量较强的人对他的辱骂,又重新开始咆哮和威胁。

  威廉沉思地站在那儿,面对这种场面感到惭愧。他看出自己的内心,眼前不过是用强烈的,夸张的线条表现出来。他也被嫉妒之火燃烧得难以遏制,要不是礼貌阻止他,他真想发泄他的粗野脾气,带着恶意的幸灾乐祸心情去伤害心爱的对方,并向他的情敌挑战;他巴不得把所有在场引起他的厌恶的人都消除掉。

  勒尔特司也来到现场,听人说了这个故事,便故意调皮,怂恿怒气冲冲的男童,男童指天誓日,马厩总管必须同他决斗,他从没有白自地受过这样的侮辱,要是马厩总管拒绝,他就会用别的法子报仇。

  勒尔特司正是干此道的内行。他郑重其事地走上楼去,用男童的名义要求马厩总管出来决斗。

  “真有趣儿,”总管说,“我真想象不到今晚会开这种玩笑。”他们走下楼来,菲琳娜跟在他们身后。“我的儿子,”马厩总管对弗德里希说,“你是个懂事的男孩,我不拒绝同你格斗,不过由于我们俩的年龄和体力悬殊,使得事情不免担些风险,我建议使用钝剑以代替别的武器;我们用粉笔涂在剑头上,谁在对方的上衣上击中第一下或留下最多的记号,就算是胜利者,对手必须用城里可能买到的最好的酒来款待他。”勒尔特司决定接受这个建议;弗德里希一切听从他的吩咐,把他当作者师。钝剑拿来了,菲琳娜坐在那儿,一边编结,一边泰然自若地注视两位斗士。

  马厩总管擅长击剑,却以宽大力怀,尽量顾全对手,让自己的上衣沾上几处粉渍,接着他们互相拥抱,弄来葡萄酒对饮。总管想知道弗德里希的出身和历史,可是弗德里希却讲一个他常常重复编造的故事,我们还是留待以后才让读者明白真相。

  在威廉的心中,这时双人决斗完全表现出了他本身的感情;他不能否认,自己巴不得用钝剑,而更好是用剑向马厩总管挑战,尽管他已经看出,对方在剑术上比他高明。他不屑再瞧菲琳娜一眼,谨防在人前暴露出自己的感情。

  他确知两位斗士平安无恙以后,就急忙回到自己的房间,这儿他感到有千百种难堪的思想纷至沓来。

  他回想以前有个时期,他的精神被无条件的、充满希望的追求高举起来,他在各种最热烈的享受中好象游泳在水里一样。他也明白,现在他堕人漫无目的四处游荡中去了,他从前曾经大口吸进过的东西,现在只好小口品尝;然而他看不清楚的是,大自然使得哪种难以克服的需要对于他已成为规律,而这种需要多么容易受环境的刺激,只得到一半满足就被引入歧途了。

  因此,他在考虑这种处境时陷入极大的混乱,竭力想从中挣脱出来,是不足为奇的。他由于对勒尔特司的友谊,对菲琳娜的喜爱,对迷娘的同情,在一个地方和一个团体中呆得过久了。他在这个团体中怀着心爱的嗜好,只是偷偷地满足他的愿望,没有树立重寻旧梦的目标。他相信自己有足够的力量,从这种关系中摆脱出来,立即各奔前程。不过不久以前,他才同梅林纳进行了一笔金钱交易,他又结识了那位谜一般的老人,自己多么渴望摸清他的底细。然而他也不能因此再留下来,经过长时间的反复思考作出了决定,或者说至少可以决定。“我必须离开,”他大声说道,“我要离开!”他倒在一把椅子上,心情十分激动。

  迷娘跨进房来问:她是不是可以给他包扎头发。她俏悄地走来:她心里深感难过,他今天竟这么轻易地打发她走了。

  没有什么比在沉默中滋长的爱,比在暗中加固的忠诚更动人的了,尤其是对于一个迄今不配接受二者的人,它们竟及时接近他,向他但露出来。长期含苞不放的蓓蕾成熟了,而威廉的心正在此刻更易受到感动。

  她站在他的面前,看见他心神不定。

  “主人!”她叫道,“要是你不幸,迷娘会怎么样呢?”

  “亲爱的孩子,”他说时握着她的手,“你也包括在我的痛苦当中。我得离开。”——她正视他的眼睛,他的眼里噙着泪水闪闪发光,她激动地跪在他面前。他仍然握着她的手,她把头埋在他的膝盖上,一句话不说。他抚弄她的头发,露出和蔼的表情。她长时间不动。

  后来他感觉出她的身子在颤抖,开始十分轻微,后来不断增加,扩展到四肢。

  “你怎么啦,迷娘?”他大声问,“你究竟怎么样了?”——她慢慢抬起她小小的脑袋,凝视着他,突然伸手按在心上,露出极端痛楚的表情。他扶她起来,她扑在他的怀里;他紧紧抱着她,吻她。她没有用握手及别的动作来反应。她只是紧紧按住心,突然大叫一声,同时浑身发生痉挛动作。她一下子立起来,但随即倒在他的面前,仿佛全身关节都折断了。这光景真可怕!

  “我的孩子!”他大声叫道,同时把她拉起来,紧紧抱着,“我的孩子,你怎样了?”——痉挛在继续,从心口传布到簌簌发抖的手脚;她只是躺在他的怀里。他把她紧贴在心口,眼泪喷洒在她身上。忽然她又显得紧张起来,好象是个忍受最大肉体痛苦的人儿;一会儿四肢又剧烈活动;她扑在他的身上,象一把夫闭的弹簧锁扣紧他的脖子,她的内心深处似乎产生巨大裂口,此刻一股泪泉从她闭着的眼睛流入他的胸脯。

  他紧紧搂着她。她哭泣不止,没有人形容得出这泪水的力量。她的长发散开了,从啼哭人儿的头上垂下来,她整个身躯似乎化成一条泪河滔滔不绝地流去。她那僵硬的肢体变得柔软了,她倾泻出她内心的积郁。在迷乱的一瞬间,威廉害怕她在他的怀里完全溶化,不给他留下一点儿东西。他只有不断地抱紧她。

  “我的孩子!”他高声叫道,“我的孩子!你是我的!如果这句话能安慰你。你是我的!我要留住你,不离开你!”——她的泪水还一直在流。——最后她站立起来。——她的脸上露出一种温和的笑容。

  “我的父亲!”她叫道。

  “你不要离开我!你要作我的父亲!我是你的孩子!”这时房门口开始响起柔和的竖琴声;老人把他最热情的歌曲唱给朋友听,当作晚上的献礼。他仍然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享受着这最纯洁、最不易形容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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