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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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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出声地站了大约一分钟,接着,米特罗波利斯基摆开两腿说:“自杀啦。” 我立刻觉察,这不是醉汉,是死人,可是这过于突然了,简直有点令人难以相信。现在我还记得,当时我看着外套底下露出的光滑的大脑袋和青色的耳朵,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和哀怜。我不相信在这样晴和的春天,有人会自杀。 歌手好象感到寒冷,用手掌搓着没有剃过的脸颊,发出沙哑的嗓音:“是一个中年人,是妻子跟人逃跑了,要不然就是花掉了别人的钱……”他叫我马上进城去叫警察,自己坐在坑边上,耷拉着两条腿,怕冷似地裹紧了旧外套。我报告警察,有人自杀,立刻跑回来。不料这时候,歌手已经喝完了死人的伏特加,挥着空瓶迎接我。 “这酒害了他的命。”他叫吼着,发狂地把瓶摔在地上,打得粉碎。 警察随着我跑来,他向坑里张望了一下,摘掉帽子,犹豫地画了一个十字,向歌手问:“你是谁?” “不关你事……” 警察想了一下,就更客气地问他: “怎么回事,这里有人死了,你却喝得醉醺醺的?” “我已经醉了二十年了。”歌手傲然地说,手掌在胸前一拍。 我相信他喝了死人的伏特加,一定会被捉去的。城里跑来一大群人,威严的警察分局局长也坐着马车赶到,他跳进坑中,拉起自杀人的外套望了望脸:“是谁第一个见到的?” “是我,”米特罗波利斯基说。 警察分局局长瞧瞧他,拉长嗓子恶狠狠地说:“啊,好呀,我的老爷。” 观众围拢来,有十五六个,他们喘着气,嘈杂地在洞口张望,在坑边来回走着,有人叫:“这是住在咱们街上的一个公务员,我认识他。” 歌手踉跄着站到分局长面前,摘掉帽子,发出含混不清的话声,同他争执起来;分局长推了他胸口一下,他晃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警察不慌不忙从袋子里拿出绳子,捆住他那习惯地温顺地抄在背后的双手。警察分局局长向看热闹的人吆喝道:“滚开。流氓……”又跑来一个老年的警察,红润的眼,嘴累乏地张开着,他拉住缚着歌手的绳头,带着他慢慢向城里走去。 我愣生生地从野地回家,在记忆中,他的责备的话,象回声似的响着:“灾难到了亚利伊勒城……”眼前又呈现一片难堪的景象:一个警察不慌不忙地从袋子里拿出捆人的绳子,这一边,是那个可怕的先知,很驯顺地把红毛手反背在背后,熟练地把手腕交叉起来……不久,我听说这位先知被递解出境。接着,克列晓夫也不见了。他结了一门很合算的亲事,搬到县里去,开了一家马具作坊。 ……因为我常常热心地向主人称赞马具匠的歌,有一天他对我说:“跑去听一听……”他同我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上,吃惊地抬起眉毛,瞪大着眼睛。 到酒食店去的路上,他还笑我,进了店,开头也还嘲讽我,嘲讽大群酒客和窒闷的臭气。当马具匠开始唱时,他露着讥刺的微笑,把啤酒倒进杯里,但倒了半杯,就停下手,说:“啊喹…鬼东西。” 他的手发颤了,把瓶子轻轻放下,紧张地听着。 “果然,老弟,”当克列晓夫唱完的时候,他叹息着说。 “唱得真不错……见他的鬼,身上发起热来啦……”马具匠仰起头望着天花板,又唱起来:从富裕的村子来到那条路上清静的田野上走着年轻的姑娘,……“他真会唱,”主人晃晃脑袋,微笑地喃喃着,而克列晓夫的歌声渐渐发出牧笛的颤音:美丽的姑娘回答他:我是一个孤儿,无人需要……“好啊,”主人嗫嚅着,转成了红色的眼睛开合着。“呵,鬼东西……真好。” 我瞧着他,心中大为乐意;如泣如诉的歌声压倒了酒店里的喧嚣,更有力更美丽更真挚地响着:我们村里的人真孤僻,他们不叫我这个姑娘去参加夜会,唔,我既穷又没有体面的衣衫,去结识勇敢的青年我又不配……一个鳏夫要和我结婚,当他的管家,这样的命运我不愿追随。……我的主人不怕难为情地哭起来。他低头坐着,翕动着隆起的鼻子,眼泪落在膝头上。 听完了第三支歌,他感动而仿佛颓丧地说:“我在这里再也待不下去了。臭气真难受,见鬼……回家去吧。……”但是到街上,他又提议:“走吧。彼什科夫,到旅馆里去吃点东西,再说……我不想回家。……”价钱也不讲,坐上出租雪橇,路上,他一句话没说。到了旅馆里,拣定屋角上一张桌子,立刻向四边扫了一眼,小声而气愤地诉起苦来:“那家伙扰乱了我的心……引起了我的烦闷……不,你读书明理,你说吧,这是什么鬼世界呀?活着活着,活到四十岁了,尽管有老婆,有儿女,可是没有人可以说话。有时候想开怀谈谈,却找不到说话的人。同老婆谈吗,她决不会理解你……老婆是什么东西?她有儿女,有家务事情,还有自己的事。她跟我不一条心。俗话说,老婆这个朋友,养了第一个孩子,便算完了……尤其是我的老婆……一切……都在你眼里……她不听话……简直是一块死肉,见她妈的鬼。真忧郁,老弟……”他抽搐地喝了又凉又苦的啤酒,沉默了一下,甩一甩长头发,又说了:“总之,老弟,人都是坏蛋。你在那边常常同那些乡下佬谈东谈西,……我明白,不正当的,卑鄙的事,真是太多了,这是真的,老弟……大伙儿全是贼。你以为你讲的话对他们会有作用吗?一点儿也不会有哩。的确。彼得,奥西普,他们全是骗子。他们什么话都对我讲,你说了我什么,他们也讲的……唔,老弟?” 我默默地吃惊了。 “对,对,”主人轻轻笑着说。“你从前想到波斯去,这主意很不错。在那里,言语不通,什么也不懂,多么好。本国话谈的全是卑鄙龌龊的东西。” “奥西普说我了吗?”我问。 “嗯,是的,你觉得怎样?这家伙顶多嘴,比谁都说得多,比谁都狡猾……不,彼什科夫,嘴里说说决不会说得明白。什么叫真话?真话,又有什么用处?这好比秋天的雪,落在污泥里就融化了,泥更厚了。你最好是闭着嘴不说话……”他一杯又一杯地喝着啤酒,并没有喝醉,说话却愈来愈快,愈来愈生气了:“俗话说得好,说话不是凿子,沉默才是黄金,真忧郁呀,老弟……他唱得对:‘我们村里的人真孤僻,’人生的寂寞呀……”他向四周扫了一眼,沉着声说:“我找到一个知心人……在这里遇见了一个女人,是寡妇,丈夫造假钞票,已判决充军到西伯利亚,关在这儿牢狱里。我认识了这个女人……她穷得一个钱也没有,因此只好……懂不懂……是一个鸨母给我们拉拢的……仔细一瞧,真是一个可爱的人。长得漂亮,年纪又轻,简直美死了……一两回……之后,我对这女人说:‘干吗做这种事,你丈夫是不规矩的人,你自己也不规矩,为什么要跟丈夫上西伯利亚去?’你要知道,她打算随丈夫一起去流放,她向我说:‘不管他怎样,我对他的爱情是不变的,他是我的好丈夫。他犯了那样的罪,实在说来,也许是为了我的缘故;我跟你干了这种不好的事,这也是为了他,他需要钱。他出身是贵族,一向舒服惯了的。我要是自己一个人,我当然可以规矩,你也是很好的人,我挺喜欢你,可是你不要同我讲这件事……’见她妈的鬼。我到头把身上带的所有的钱都给了她,大约有八十多卢布。我说:‘原谅我,以后我不再同你来往,我不能再见你,’于是,我就离开了她……”他沉默了,酒气好象发作起来,他趴在桌子上喃喃说:“我到她那儿去过六次……你不会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也许后来我又去过六次……可是,我不敢进去……我没有勇气进去。现在这女人已经走了……”他把双手放在桌子上,动着手指,嗫嚅着说:“可别再碰见这女人……不想再见了。要是再碰见她,那就一切都会完蛋。回家去……回家。” 我们走到外面,他踉跄着,咕噜着说: “就是这么回事呀,老弟……” 他的故事没有使我惊奇,我老早觉得他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但是听他说到生活的话,我觉得难受,特别是听见他提到奥西普的那几句话,更使我十分难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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