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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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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跟你争论,”奥西普口气缓和地声明。“我只是跟马克西莫维奇谈谈挣饭吃的路子……”“有些路子,会使人到牢狱去……”“这事也不少呀。”奥西普同意了。“并不是走每一条路子都可以做修道士的,必须知道在什么地方拐弯……”他有一种脾气,常常爱逗弄泥灰匠和石匠,他们是虔诚的信徒。也许他讨厌他们,但是他隐蔽得挺巧妙,他对人的态度,是不可捉摸的。 他对叶菲穆什卡似乎和善亲密些。瓦匠对于上帝、真理、宗派、人生痛苦之类的谈话,从不插嘴,而这些谈话,正是他和同伴所爱好的。他横坐在椅子上,使椅背碰不着他的驼背,不动声色地一杯又一杯地喝茶,但有时忽然警惕起来,向烟气腾腾的屋子里扫了一眼,听一听分辨不清的谈话,跳了起来,马上溜走了。原来叶菲穆什卡的债主进来了。他有十多个债主,其中一些还打过他,因此他躲开去,免得招事。 “他们这些怪家伙还发怒,”他不了解地说。“有了钱,岂有不还之理。” “唉,这棵苦命的枯树……”奥西普瞧着他的背影说。 有时候,叶菲穆什卡坐着长久地冥想,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高颧骨的脸带着温和的表情,和善的眼睛越显得和善了。 “你在想什么?”人家问他。 “我正在想,我要是有钱,我要同真正的太太,贵族太太结婚。真的,比方那位上校的闺女,我同她结了婚,一定对她很好。在这种女人身边过活,会融化的……这没有什么稀奇,兄弟,我到上校的别墅里修过屋顶……”“是的,我们听人说过,那位上校家里有一位守寡的闺女。”彼得面色憎厌地打断他。 可是叶菲穆什卡双手在膝上磨擦着,摇摆着身子,驼背一耸一耸的,又说了下去:“有时,她走到花园里来,长得那么白,那么美,从屋顶上望下去,觉得太阳简直算不得什么,干什么要白昼?要是能够变成一只鸽子,飞到她脚底下。真正是一朵涂了奶油的天蓝色的鲜花。同这种女人在一起,哪怕一辈子都是黑夜也行。” “那你们吃什么?”彼得粗声问。但叶菲穆什卡全不在意:“啊,上帝呀。”他叹息。“我们需要的不多啊,何况她有的是钱……”奥西普笑了:“叶菲穆什卡,你这个放荡鬼,什么时候才把命搭进去啊?” 叶菲穆什卡除了女人什么都不谈,他做工匠,活儿做得不怎么样。有时候他做得又好又快,有时候不顺手,就拿着木棰子在梁上懒懒地乱敲,结果弄了很多裂缝。他的身上永远发出一股牛油和鱼油的气味,但也有一种他所特有的健康好闻的气味,好象刚砍下的树木。 同木匠谈话,谈什么都有趣,虽然有趣却使人不快。他的话老是激动人的心坎,而且你不会明白,他哪句是当真,哪句是玩笑。 同格里戈里最好是谈上帝,他喜欢谈而且信心很坚定。 “格里沙,”我问他。“你可知道有些人不信上帝?” 他泰然地笑笑: “怎么?” “他们说,没有上帝。” “啊,是埃这个我知道。” 于是他用手拂去并不存在的苍蝇,说: “你记得吗,大卫王说过:‘愚顽人心里说没有神’,可见从古以来,愚人们早说过没有上帝。没有上帝,什么事全做不成啦……”奥西普好象同意他:“对啦,你叫彼得没有了上帝,他准叫你见阎王的。” 希什林漂亮的脸变严肃了,用指甲里嵌着干石灰的手指捋着胡子,神秘地说:“每个人身上都有上帝,良心和一切精力,都是上帝赐给我们的。” “罪恶呢?” “罪恶是从肉体,从魔鬼那里来的。罪恶好象麻点,是从外面加上去的,就是这样。多想罪恶的人犯罪最厉害,不想罪恶就不会犯罪。想罪恶的——是魔鬼,是肉体的主人,他唆使人去犯罪……”石匠提出异议:“这话有点不对……”“对的。上帝没有罪恶,而人是上帝的形象和样式。‘形象’——就是肉体,会犯罪,但样式不会犯罪,它是同上帝一模一样的,是人的精神……”他得意地笑笑,但彼得咕噜着:“这话,似乎有点不大对……”“那么,依你看怎样呢?”奥西普问石匠。“不犯罪不能悔改,不悔改不能得救吗?” “这意思可靠一点。我听老年人说过:忘记了魔鬼,也就不爱上帝了……”希什林不会喝酒,喝两杯就醉;一醉他的脸就会发红,眼睛就会象小孩的眼睛,说话的声音就会象唱歌一样。 “兄弟,一切都很好。生活得好,工作不累,肚子吃得饱饱的,谢谢上帝,安排得真好。” 他哭了,眼泪落在胡子上,丝线似的须毛上发出玻璃珠一样的光。 他常常满口赞美生活,还有他的跟玻璃珠一样的眼泪,都使我不愉快。我的外祖母也赞美生活,但她要切实得多,明白得多,不这样固执。 这一切谈论,使我经常感到紧张,引起我隐隐的不安。我已经读过不少写平民的小说,看出实际上的平民和书本中的平民有许多显著的不同。在书中,一切平民都是不幸的,不管善良的,凶恶的,说话都比实际的平民少,思想也贫弱。书中的平民不大讲到上帝、宗派、宗教,主要的只讲着政府、土地、真理、生活的痛苦。他们也不大讲女人,讲起来也不大粗鲁,要亲切得多,可是活的平民,女人是他们的玩物,而且是危险的玩物,对于女人是须要常常玩些花招的,要不然,就会反而被女人捉弄,一辈子倒楣。书中的平民不是坏蛋就是好人,但他们永远只是活在书里。活的平民,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坏蛋,他们都是出奇的有味。活的平民,不管他们倾筐倒箩都说出来,总好象有一点什么留在自己心里,而这留下来的,正是他们为自己用的,或者,说不定还是最重要的东西。 一切书中的平民,我最喜欢《木匠作坊》里的彼得。我把这本书带到市场里来,想念给我的朋友们听。我常常宿在这一班里或那一班里。有时候,因为下雨,最经常的是因为做了一天工累了,懒得回去,就宿在他们那边。 我对他们说:这里有一本讲木匠的书。这引起了大家的极大兴趣,尤其是奥西普。他从我手中拿过书去,怀疑地摇摇圣像画似的脑袋,翻了翻书页:“这简直象是写我们的。你这坏蛋。是谁写的——是贵族吗?我想准是的。贵族和当官的,什么事都能干。连上帝没想到的地方,当官的也想得到。他们活着就是为了这个……”“喂,奥西普,你不能乱说上帝呀,”彼得提醒他。 “没有关系,在上帝看来,我的话算什么呢,好象一片雪花,一点雨水落到我的秃头上,不,比这个还要小,你放心吧,你我是冒犯不到上帝的。” 他突然很兴奋地嚷着,爆出燧石冒火一样尖锐的话。这些话又好象一把剪刀,剪掉了人家向他攻袭过来的一切。这一天,他向我问了好几次:“念吗,马克西莫维奇?嗯,有道理,有道理,这个主意想得不错。” 收工后,我们到他那一班里去吃夜饭。吃过夜饭,彼得带了他的徒弟阿尔达利昂来了,希什林带来了小伙计福马。在工匠们寄宿的工房里,点着煤油灯,于是我就开始念起来。大家一动不动地静听着。念了不多一会儿,阿尔达利昂生气地说:“咳,我不要听了。” 说着就走了。第一个睡着了的是格里戈里,很怪相地张开嘴。接着木匠们也都睡着了,可是彼得、奥西普、福马三个,却挨到我身边来,全神贯注地听着。 我刚刚念完,奥西普马上把煤油灯吹熄,望望天上星星的方位,已经快半夜了。 彼得在暗中问: “这本书是为什么写的?反对谁的?” “现在该睡觉了。”奥西普说着,脱去长靴。 福马默默地躲开一旁。 彼得重复地要求着: “我说——这是写来反对谁的呀?” “这只有他们才知道。”奥西普吐了一句,在板床上躺倒。 “要是写来反对后母的,那就完全没有意思了,后母并不会因此变得好些,”石匠固执地说。“反对彼得吗,也没有用处。所谓因果报应就是了。杀了人就要充军到西伯利亚去,再没有别的。为这种犯罪写书是多余的,好象完全是多余的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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