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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4)


  主人家订了一份《田野》周刊。他们只是为取得该刊的服装式样和赠阅的画刊,并不是为了阅读。把画看过之后,就搁到卧室的橱柜顶上。到了年底,把它们装订起来,塞在床底下。那里还有三本《绘画论坛》。我用水刷洗寝室地板的时候,脏水流进这些杂志底下去。主人还定了一种《俄罗斯信使报》,晚上一边读,一边骂:“光写这些东西干什么。真无聊……”星期六到屋顶楼去晒衣服的时候,我记起了那本书,拿出来看,看见第一行是这样一句话:“房屋也和人一样,各有自己的面貌。”这句话的真实性使我暗暗吃惊,我就站在天窗边看起来,一直看到身体冻僵才停止。到晚上,主人们都做晚祷去了。我把书拿到厨房里,埋头看看旧了的秋风落叶一般的黄沉沉的书页。这些书页毫不费力地把我引进一种奇异的生活中,接触了许多新名字和新关系,发见了许多与我看腻了的人完全异样的善良的英雄和阴险的恶汉。这本书是格拉维埃·德·蒙特潘的小说,跟他的所有长篇小说一样,很长,人物和事件非常多,描写着珍奇的急变的生活。这小说写得非常简单明白,字行当中好似躲藏着一绺光,明白地照出了善事与恶事,使读的人热爱和痛恨,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紧紧纠缠在一起的人们的命运。而且使人完全忘记这发生的事件是纸上的东西,马上急躁地想去帮助这个,阻止那个。斗争的起伏,使人把什么都忘掉了。读这一页时,沉浸在欢喜的感情中,读第二页时,又满含悲伤的感情。

  当我看出了神,等到耳边听到大门外拉铃的声音,一时还不能明白,这是谁在那儿拉,为什么。

  蜡几乎完全点光了,今天早上自己刚刚清除过的蜡盘,又满是蜡油了。我必须时时留意的长明灯的灯芯,也落进灯油里面熄灭了。我在厨房乱窜乱跑,忙着把我的罪迹消灭掉,把书塞进炉炕下的空隙里,重新点好灯芯。保姆从起居室里跳出来了:“你聋了冯?门铃响哪。”

  我跑去开了门。

  “你贪睡了?”主人严厉地问。他的妻子一边重脚重手地走上楼梯去,一边埋怨我害她伤了风。老婆子骂着,跑到厨房里,瞧见了点过的蜡就开始审问我在干什么。

  我好象从高处跌下来不能动弹一般,呆着不作声。我只担心着,她会发现那本书,但她只是骂着,说我会把房子烧掉的。等主人夫妇俩一下来吃晚饭,老婆子马上向他们诉说:“你们瞧,一支蜡烛都点光了,连房子也会给烧掉的……”吃饭的时候,他们四个人狠狠地说着我的各种有意的和无意的过失,众口齐声责备我,甚至威吓我,说我不得好死。

  可是我明白得很,他们说这种话,不是出于恶意也不是出于好心,只是闲极无聊。叫人奇怪的是,把他们同小说中的人物比较一下,竟是那么空虚,那么可笑。

  吃过晚饭,他们疲乏地蹒跚着睡觉去了。老婆子怨气冲天地惊动了一番上帝之后,爬上炉炕不吭声了。这时候我爬起来,从炉下空隙中拿出书,走到窗口边。夜色很好,月光直窥着窗子,但字体太小,眼力毕竟瞧不清楚。不过丢开不看也实在难受。我从橱架上拿了一只铜锅子来,用它把月光反映到书上来看,可是更不行,更暗了;于是我爬到墙角底下的凳子上站着,凑近圣像,借着长明灯的光看了起来。不料看得倦了,趴在凳子上睡着了。我被老婆子的骂声和推搡惊醒过来。她两手拿了那册书,向我肩头狠打。她赤着脚,只穿一件内衣,凶狠地摇晃着棕褐色的脑袋,怒得脸发红。维克托在床上嚷了起来:“妈,你快别嚷啦。日子真没法过了……”“糟了,书一定会被她撕碎,”我想。

  喝早茶时,大家审问我。主人严厉地问:“你从什么地方弄来的书?”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嚷着。维克托狐疑满脸地把书页子嗅嗅说:“有点香水气味,真的……”他们听我说这本书是神父的之后,大家又把书重新瞧了一瞧,诧异而愤怒地说,神父也看小说?可是这毕竟让他们略微放心了,虽然主人对我大谈其看书的危害性,谈了好久。

  “就是他们那些读书人炸毁了铁路,想炸死……”主妇又怒又害怕地对丈夫喊:“你发疯啦?你给他说什么呀?”

  我把“蒙特潘”拿到兵士那儿去,把事情一五一十说给他听了。西多罗夫把书接去,默默打开小箱子。拿出一条干净的毛巾,把小说包了,装进箱里,然后说:“别听他们胡说八道,你到这里来看好啦。我不会对谁说的。如果你来的时候我不在,钥匙在圣像后边挂着,你自己把箱子打开拿出来看吧……”主人们对书的那种态度,马上使得书在我眼中处于一种重大怕人的秘密地位里了。至于有些什么“读书人”炸坏了铁路,想暗杀谁,这种事我并不感兴趣。但因此却想起了在忏悔时神父的质问和地下室里中学生念的书,以及斯穆雷所说的“正经书”来;同时也想起了外祖父所讲的使妖术的阴谋家的故事:“洪福齐天的皇帝亚历山大·巴夫雷奇在位的时候,贵族们被妖术和自由思想迷昏了,那些奸党图谋把全俄国人民出卖给罗马教皇。阿拉克切耶夫将军把他们当场捉住,也不管他们的官职爵位,全都送到西伯利亚去做苦工。他们在那儿跟芋艿虫似地自行消灭了……”我又记起了“挂满星星的恩勃拉库伦”和“格尔瓦西”,以及那庄重和可笑的话:“愚蠢的人们呀。你想知道我们的事情,你们这样懦弱的眼睛,怎能瞧分明。”

  我觉得自己好象站在巨大的秘密之门的门口,而且好象一个疯子似的活着,我一心只想快些把这本书念完。我害怕它会在兵士那儿丢失,或者会给弄毁。那我还怎么好向裁缝的妻子交待呢?

  老婆子老是紧紧地盯着我,怕我上勤务兵那儿去,骂我:“书迷。书不教人学好。你瞧那个爱念书的女人,连自己上市场买东西都不会。只是跟那些军官调情,大白天把他们叫到自己屋子里。当我不知道。”

  我真想嚷:

  “你胡说。她没有跟人调情……”

  但是,我不敢替裁缝妻子抱不平,万一老婆子猜到那本书就是她的怎么办?

  我发了好几天闷,心神恍惚,焦急不安,连觉也睡不着,担心着蒙特潘那本书的命运。有一天,裁缝家里的厨娘在院子里把我叫住:“把书拿来呀。”

  吃过中饭之后,我趁主人们都午睡了,不好意思地,懊丧地,跑到裁缝妻子那儿去。

  她跟第一次一样接待了我,只是换了衣服,灰色的裙子,黑丝绒上衣,裸露的脖子上挂着一个绿松石的十字架。她象一只雌灰雀。

  我告诉她:书还没来得及看完,主人们禁止我看书。由于心里的委屈和见这位女子的欢喜,我的眼里含满了泪水。

  “呸,这些人多么无知。”她蹙了一蹙细长的眉毛,说,“你那个主人,还有一张满有趣的面孔呢。不要伤心,我想个主意,我写一封信给他吧。”

  这话使我吃了一惊。我向她说明,我对主人们撒谎说那本书是跟神父借来的,没说是从她这儿借的。

  “不。不要写信。”我请求她说。“他们会笑您,会骂您。

  这院子里的人,谁都不喜欢您。大家都笑您,说您是傻瓜,说您少一条肋骨……”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完之后,我马上觉得说得太多了,说了使她难受的话,——她紧紧咬着上唇,跟骑在马上似的,打了一下自己的胯部。我发窘了,低着头: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可是裁缝的妻子往椅子上一坐,快活地大笑起来,反复说:“啊哟,真无知……真无知。那么怎样办呢?”她凝视着我,自言自语着,然后喘了一口气,说:“你真是个古怪的孩子,真是……”我照了照她身边的一面镜子,瞧见了一张高颧骨、宽鼻子的脸,脑门上一大块青痣,头发因为好久没有理,乱蓬蓬地支棱着。——这就叫做“古怪的孩子”吗?…这个古怪的孩子,同这位纤细的瓷人儿完全没一点儿相象的地方……“那天我给你一点儿小钱,你为什么没有拿去?”

  “我不要。”

  她叹了一口气:

  “唉,有什么办法呀。如果他们允许你看书,你到我这儿来吧,我给你书看……”梳妆台上放着三本书,我拿来的是一本最厚的,我愁闷地瞧着书。裁缝妻子把她那小小的桃红色的手伸给我:“好,再见吧。”

  我谨慎地碰了碰她的手,连忙转身跑了。

  可是人家说她什么都不懂,这句话也许是对的。明明二十戈比的硬币,她还说是一点儿小钱,真是跟孩子一般不懂事。

  但这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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