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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尔洛夫夫妇(9)


  一分钟后,他已经在抬一个相识的巡警去太平间。巡警在担架上轻轻地摇晃着,无神的眼睛从扭歪了的眼皮下面凝视着明晃晃的、炎热的天空。格里戈里心中略带恐怖地望着他。就在两天以前,他还看见这个巡警在值班,他路过时还骂了这个巡警一句,他们之间有些小小的不和。而现在,这么个身强体壮的汉子,没良心的人竟然死去了,模样变难看了,并且由于抽搐而全身痉挛着。

  奥尔洛夫觉得这样不好,——如果一个人在一天之内就会死于这种恶疾的话,那为什么要降临到这个世界上来呢?他上下左右望着那个巡警,对他产生了怜悯之情。

  但突然死尸弯曲的左臂慢慢地动了起来,而歪到左边的嘴唇,原来是半张着的,也自动闭上了。

  “站祝普罗宁……”奥尔洛夫用沙哑的声音说,将担架放到地上,“还有气呢。”他悄悄地对和他一起抬尸体的那个杂役说。

  那杂役转过身来,细细地打量了一下死者,怒气冲冲地对奥尔洛夫说:“干吗瞎胡扯。难道你不懂,他这是为了进棺材才伸直的吗?快点,抬吧。”

  “可他真的在动弹呀?”奥尔洛夫抗议着,因为恐怖而不寒而栗了。

  “抬吧,你该明白,你这怪人。你怎么听不懂话呀?我说:他伸直了,嗯,这就是说,动弹了。你瞧着吧,你的无知可能会使你没好果子吃的……活着。难道可以对死人说这样的话吗?老兄,这么说会惹祸的……明白吗?少多嘴,对谁也别说他们在动弹,他们都这样。要不然,母猪告诉公猪,公猪传遍全城,那就要出乱子了——说埋活人。老百姓破门而入,会把咱们打得落花流水,也会够你受的。你懂了吗?我们把他撇在左边吧。”

  杂役温和的声音和他那不紧不慢的步伐,让格里戈里清醒了。

  “你呀,老兄,千万别心灰意懒,会习惯的,这里很好。

  吃得不错,待人也好,还有别的方面,一切都不赖,老兄,咱们都会死的,这是最正常的事情。眼下呢,得活下去,要明白,千万别害怕,这是最重要的。你喝酒吗?”

  “喝。”奥尔洛夫说。

  “你看,我有一瓶酒放在那个小地窖里,以备不时之需,快点,咱们去喝上两杯。”

  他们走到病室一个角落的小地窖里,喝了酒,普罗宁滴了几滴薄荷水在白糖上,递给奥尔洛夫说道:“吃吧,不然你会有酒气冲天,这儿对于伏特加酒可管得严了。因为喝酒有害。”

  “你对这儿习惯了吗?”格里戈里问他。

  “我——一来就习惯了。坦率地说,成百的人在我眼前死去了。这里的生活不平静,但是,说句实话,生活不错。这是神圣的工作。就像在战争中似的……你听说那些男护士和女护士的事儿了吗?在土耳其战役中,这种人我可见得多了。

  我到过阿尔达汉和卡尔斯城下。嗨,老兄,这些人比我们当兵的更纯洁。我们当兵的打仗,有枪、有子弹,有刺刀。可是他们,两手空空地在枪林弹雨中跑来跑去,就像是在一座葱翠的花园里散步一样。他们把我们的伤员,还有土耳其人,抬起来送到急救站去,他们周围——日——日。唏——尤。乞——嚓,子弹横飞。有时候打到护士的后脑勺上——咔嚓一声——就归天了。……”在这番谈话和喝了一些伏特加酒之后,奥尔洛夫心里舒畅多了。

  “要随遇而安。”他一面给病人擦脚,一面安慰自己。在他后面,有谁在呻吟着,凄惨地恳求着:“喝——水。哎呀,好人们——们。”

  而另外一个人却哈哈地叫了起来。

  “哦……噢。……哈哈哈。再热一点。医生老——老爷,有好处的。基督保佑您,——我感觉得出来。请再给我倒点开水吧。”

  “给他葡萄酒。”瓦谢科医生叫道。

  奥尔洛夫在工作时看到,实际上这一切并不像他不久前所想象的那样糟糕和可怕,这里并不是一团糟,而是有一个强大的、有理性的力量在起着作用。但是,当他想到那个巡警时,他还是不寒而栗,斜着眼睛看了看病室里对着院子的窗口。他相信那个巡警是断气了,但是在这一信念中存在着一种不稳定的成份。假使那死者突然跳起来叫喊呢?于是他记起了什么人说过:有一次那些被霍乱夺去性命的人们从棺材里冲了出来,朝四处跑掉了。

  他想起了妻子:她怎么样了?有时闪过一种愿望,希望抽个空儿去看看玛特略娜。但是随后奥尔洛夫似乎为自己这个愿望感到难为情,他对自己喊道:“让这个小肉团团转悠转悠吧。或许,她会瘦一点,会丢掉她的那些想法的……”他总疑心妻子心中有一些想法,这些想法对作为丈夫的他来说是一种侮辱,有时候在怀疑中他能达到一定的客观主义,甚至承认她的这些想法是有根有据的。她的生活是枯燥的,由于这种生活,什么糟糕透顶的想法都会钻进脑子里来的。这种客观主义通常使他的怀疑暂时变成自信。然后他扪心自问:为什么他要从自己的地下室爬出来,进了这个开水锅呢?他不得其解。但是所有这一切念头,只停留在他心里,它们似乎被他对医务人员行动的倾心隔断开来,使之不能干扰影响他的工作。他在任何劳动中都没有看见过像这里的人们那样作出自我牺牲,当他望着医生和医科学生疲惫不堪的面容时,他不止一次地想,所有这些人——真的不是不劳而获。

  奥尔洛夫一下班,就拖着疲乏的身子跑到病室的院子里去,靠着药房窗下的墙壁躺了下来。他思绪万千,心口疼痛,两条腿疼得要命。他啥也不想,也无所求,他伸开四肢躺在草地上,仰望天空,天上的云朵被彩霞映得十分绚丽,他疲劳已极,立刻酣然入睡了。

  他梦见,似乎他和妻子在医生家里的一个大房间里做客,周围摆着维也纳式的椅子。病院里所有的病人都坐在这些椅子上。医生和玛特略娜在大厅中央跳“俄罗斯”舞,他自己则拉手风琴,并且快活地大笑着,因为医生的两条长腿完全是僵直的,而庄严、骄傲的医生在大厅里走着,紧跟在玛特略娜的后面——恰似沼泽地里的一只白鹭。所有的病人也都哈哈大笑起来,在椅子上笑得不亦乐乎。

  突然那巡警在门口出现。

  “啊哈。”他用阴森可怖的声调叫道,“格里沙,你以为我已经死了?你在这里拉手风琴,却把我抬到太平间去了。那么,跟我去吧?起来。”

  奥尔洛夫吓得浑身哆嗦,直冒汗珠,他迅速地抬起身子,在地上坐了起来。瓦谢科医生蹲在他面前,责备他说:“朋友,要是你睡在地上,还算什么卫生员,而且还趴着睡,啊?这样你会让肚子着凉的,要是你一病不起,那么,能有什么好,你会死去的……朋友,这样可不行啊,病室里有你睡觉的地方。没告诉过你吗?看,你出汗了,还在打冷战,哎,来,我给你点药吃吃。”

  “我是因为太疲倦了。”奥尔洛夫嘟嘟哝哝地说。

  “那样更糟。你得当心身体,目前是危险时期,而你又是一个有用的人。”

  奥尔洛夫一言不发地跟着医生走过病室的走廊,一声不响地喝下一小杯药,又喝了另一小杯,他紧锁眉头,啐了一口。

  “好,现在去睡吧。”医生也拖动着他两条细长的腿,在走廊的地板上走着。

  奥尔洛夫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咧嘴笑了,他追上了医生。

  “太感谢啦,医生。”

  “谢个啥?”医生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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