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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那瓦洛夫(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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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那瓦洛夫高大的身影很快在人群、石堆和推车中穿过,消失在远处。他边走、边挥舞着手,他穿着对他来说又短又窄的蓝色的粗布衬衫,粗麻布裤子和笨重的烂靴。蓬松的浅褐色鬈发在他的大脑袋上飘动着。有时他转过身来,用手向我示意些什么。他整个人好像是脱胎换骨了似的,变得朝气蓬勃,沉着自信又顽强有力。在他四周人们在劳动着,木头发出破裂的声音,石头炸裂开来,推车死气沉沉地咯吱作响,尘土飞扬,如云似雾,什么东西嘭嗵一响掉了下来,人们尖叫着,咒骂着,哼哼着,歌唱着,宛如在呻吟。在这乱糟糟的响动和活动中,我朋友那迈着坚定步伐走向远方的漂亮身影,十分清晰地展现在眼前,仿佛在暗示加那瓦洛夫的为人处世似的。 我和他见面后的两个小时,我和他躺在“住人是没治了的山洞”里。确实这个“山洞”让人觉得惬意——很久以前有人在山洞里挖石头,掘了一个四方形的大壁龛,里面十分宽大,足可以容纳四个人。不过洞不高,洞口悬着一块大石头,要想进去,就得在大石头前的地上卧倒,然后把自己塞进去。洞深约三俄尺,没有必要连头一起爬进去,再则也很危险,因为洞口悬着的大石头会坍塌下来,把我们彻底埋在那儿。我们不希望出现这种情况,所以采用这样的办法:把脚和身子伸进洞里,里面很凉爽,头就留在阳光下,在山洞的缝隙里,这样万一大石头掉下来,也只会让我们开天顶。那个患病的流浪汉整个身子都趴到阳光下,躺在离我们两三步之遥的地方,因此我们听得见他虐疾发作时咬牙切齿的响声。这是一个形容枯槁和瘦长的霍霍尔人。“从波尔塔瓦来的。” 他若有所思地对我说。 他在地上翻动,尽力想把自己全身裹在那全是用烂皮做成的灰色长袍里,他非常形象地大骂着,看到他的所有努力不过是白费工夫,就破口大骂,但他仍旧继续翻动着。他有一双小小的乌黑的眼睛,一直眯缝着,好像他永远都在聚精会神地观察着什么似的。 阳光烤着我们的后脑勺,炙热难耐,加那瓦洛夫在地上插了些棍子,把我的军大衣撑在上面,做成一张像帷幕的玩艺儿。远处飘来在海湾上隐隐约约干活的喧闹声,可我们却看不到海湾;在我们的右岸是一座满是沉重的石头似的白色房子的城市;左边——是大海,我们面前——同样是大海,大海伸向无边无际的远方,在那儿,有一些奇特而温柔的没有见过的色彩,淡淡地汇成神奇的如梦如幻的美景,由于它们那些不可捉摸的美丽色彩而让人赏心悦目…… 加那瓦洛夫看着那边,无比幸福地笑着对我说: “太阳快落山了,我们生起篝火,煮上一壶茶,我们这有面包,有肉。想吃西瓜吗?” 他用脚从坑的角落里钩出一个西瓜来,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刀子,切着西瓜说: “每次我到海边,我就老是想——人们干嘛很少住到海边来?他们要是这样的话会更好,因为大海——这么迷人……看到它人们心纯意静。哦,讲一讲,你自己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我开始对他讲。大海在远处已被笼罩上一层紫色和金黄色,迎着太阳升起了形状柔和的粉红色中带着烟雾的云。像是从海底升起了白色的群山,那些山披着白雪皑皑的盛装,被落日的余辉染成绯红色。 “马克西姆,你在城里那完全是叫混日子,”加那瓦洛夫听了我的经历后,坚信地说,“城里有什么吸引你的?那里的生活腐化。没有空气,没有活动空间,人所需要的啥都没有。人嘛?到处是人……书呢?哦,你书也念够了!算了吧,你又不是为了读书而生的……再说书全是瞎扯淡。喏,你买了书,搁在背包里就走。愿意跟我去塔什干吗?到萨马拉干特,或是别的什么地方?……然后我们去阿穆尔河……去吗?我,伙计,我拿定主意要遨游四方——这是最美的事。一边走一边就能见到新东西……无忧无虑……微风扑面,把心里的各种尘埃吹得一干二净。轻松又自在……谁也不会添乱:想吃——停下就是,干点什么活儿,挣上半个卢布;没有活干——就讨点面包,别人会给的。这样——可以见到好多地方……饱览天下美景。走吧?” 太阳落山。海上的云渐渐变暗,海也同样变得昏暗,天气变得凉爽。有些地方星光闪现,海湾里干活的喧闹声停止了,只是偶尔从那儿传来人们轻轻的呼喊声,像叹息似的。风 向我们吹来,带来了海浪搏击海岸的忧郁的低语声。 夜色迅速地增浓,霍霍尔的身影五分钟前还时隐时现,现在已是模糊不清。 “要是生起篝火就来劲了……”他咳着说。 “可以生……” 加那瓦洛夫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堆木片,用火柴把它们点燃,小小的火舌开始亲热地扑向黄色的有树脂的木头。缕缕轻烟在充满海的潮湿和新鲜气息的夜空中冉冉升起。四周变得越来越静。生活仿佛离开我们隐退到别的什么地方,它的声响在黑暗中融化并且消失了。云散了,繁星闪烁。在丝绒般的海上闪耀着渔船上的灯火和星光。我们眼前的篝火越来越旺,恰似一朵红黄色的花朵……加那瓦洛夫把茶壶放在篝火上,抱着膝头,开始若有所思地看着篝火。霍霍尔人像一只巨大的蜥蜴似的朝火边爬过来。 “人们建造了许多城市,房屋,成堆成堆聚集在那里,给土地带来了灾祸,气都喘不过来,你挤我,我挤你……多好的生活呀!不,这才叫生活,就像我们这样……” “噢,”霍霍尔人摇了摇头,“要是咱们能弄到两件羊皮袄子过冬,要不得到一间暖和的小屋,那就完全是老爷们的生活了……”他眯缝起一只眼睛,笑了笑,瞅着加那瓦洛夫。“是呀,”加那瓦洛夫不好意思地说,“冬天——是个讨人嫌的季节。为了过冬,城市倒确实是需要的……那是毫无办法的事儿……不过大城市总归还是没啥意思……三两个人都不能和和睦睦地相处,人们干吗还要一群群地聚在一块儿?……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当然,如果细想的话,那么在城里,在草原,无论在什么地儿,人都会无处安身。不过最好还是别去想这些事儿……也想不出个什么名堂,反让人伤心……” 我想,加那瓦洛夫过了一段流浪汉的生活会有所改变,我们初次相识时他心上的烦恼疙瘩,也会由于这么些年来呼吸了自由的空气,已经像果皮一样从他身上脱落了,但是他说最后一句话的语气使我的朋友在我面前又恢复了我所熟知的那个仍旧在寻找自己的“点”的人。仍然有对生活迷惑不解的疙瘩和思考生活的情愫,使这身强体壮,不幸天生就有一颗敏感的心的人儿精神上备受折磨。这种“思考型的人”在俄罗斯生活中还有很多,他们比其他任何人都不幸,因为他们思考的重担让其头脑的盲目性加重了。我遗憾地看着我的朋友,而他,像是要证实我的想法似的,忧虑地喊道:“我记起了,马克西姆,我们的生活和那儿的一切……曾经有过的一切。自那以后,我到过多少地儿,看到过所有各种各样的事儿……世界上没有一件事儿让我心满意足的!连安身之地都没找到!”“为啥天生这么一个脖子,就没有一个轭套配得上呢?”霍霍尔人冷冷地问,一边把烧开了的茶壶从火上挪开。 “不,请告诉我……”加那瓦洛夫问道,“为什么我不得安宁?人们为什么生活得不赖,干他们自己的事,有老婆,有孩子等等?而且他们总是乐滋滋地干这干那。而我——却不能。难受,为什么我就难受呢?” “人就是爱牢骚满腹,”霍霍尔人惊讶地说,“莫非你发发牢骚,就好过一些了?” “是的……”加那瓦洛夫忧郁地同意说。 “我总是不说多话,也知道该怎么说。”这个意志顽强的人怀着自尊说,他正在坚持不懈地和他的虐疾作斗争。 他开始咳了起来,翻动了身子,恶狠狠地朝篝火里啐了一口。我们四周一片寂静,出现了浓浓的夜幕。我们头顶上的天际一片漆黑,月亮还没有出现。大海与其说是我们看到了,倒还不如说是感觉到了——因为我们面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像是有一层黑雾降临大地。篝火熄灭了。 “我们睡觉吧。”霍霍尔人说。 我们钻进“山洞”并且躺了下来,把头从洞里伸到外面的空气中,大家都沉默不语。加那瓦洛夫刚躺下,就不动不挪了,好像变成了块石头。霍霍尔人动个没完,牙齿在打战。我久久地看着篝火里的柴火如何一步一步地越燃越细。它开始又大又旺,没多久就变小了。蒙上了一层灰烬,在灰烬下熄灭了。篝火里除了有点热气外,就没剩下什么了。我看着它想道: “我们所有的人也是如此……要是能燃得再旺一点该有多好呀!” 过了三天我便向加那瓦洛夫辞行。我到库班去,他不想去。我们分别时都相信我们还会相见。 结果是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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