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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因此,她越发希望看见她的普罗庆柯,希望感到他就在旁边。她为他的担忧近乎是痛苦。爱和怀念使她心痛,并且因为她早已忘了用眼泪来发泄痛苦而使她更加觉得无法弥补。

  卡佳所遇到的红军,是已经意识到自己是胜利者的军队。

  经过一年半的战争之后,当卡佳看到这个胜利的军队的时候,它非但不缺乏装备,还显示出那样强大的武装力量,这种力量甚至在那些令人无法忘怀的屈辱的日子里,——当敌人用被奴役的欧洲的最好的工厂所能提供的一切武装着,沿着炽热的顿涅茨草原上横冲直撞、无情地扫荡一切的时候,——也超过了敌人的力量。但是使卡佳感触更深的却是现在命运让她遇到的那些人。是的,卡佳在万花筒似的变换中所碰到、所接触到的人,这是具有新的气质的人。他们不仅掌握了强大的新技术,他们的精神面貌似乎也已经进入人类历史上一个更高的新阶段。

  卡佳有时痛苦地意识到,他们这些人已经远远超越过她,使她永远望尘莫及。

  由头部和臂部受伤的上尉指挥的这辆载着这些非常好的“混合”人员的坦克,把卡佳送到了在行军中被他们碰上的坦克旅的旅部。实际上这并不是旅部,这里只有旅长带着一个作战小组。他们驻扎在昨天早上对故作战时才遭到严重破坏的一个庄子里。

  年轻的上校在一所唯一幸存的小房子里接见她。上校眼睛里充满血丝,脸色也像他手下的旅部人员一样,由于睡眠不足而发黑。他因为不能更好地接待她表示歉意,他自己也只是到这儿来稍待片刻,马上就得出发。不过他还是劝卡佳待在这里,睡一会。

  “我们的第二梯队很快就要到来,会有人照顾您,招待您。”他说。

  小房子里烧得很暖和。军官们硬让卡佳脱掉皮袄烤一会火。

  这个庄子虽然遭到严重破坏,庄子里还是有好多居民——大部分是妇女、儿童和老头。他们看见苏联军人,而且还是坦克手,觉得又高兴又新鲜。凡是军人们,特别是指挥员出现的地方,都围聚着居民。通信兵在为旅部和它的机关准备一切的时候,已经把电话线接到这座小房子和邻近的一些残破不全的房子里。

  卡佳喝了茶,——这是真正的茶。半小时后,旅长的那辆带篷吉普车就送她直奔军部。现在护送她的只有一个带自动枪的中士。头部裹着绷带的坦克上尉和眼睛充满血丝、脸色黝黑的上校的脸,还有几十张别人的脸,都从她的记忆中消失了。

  是一个严寒的早晨,这一带都笼罩着白茫茫的迷雾,但是在迷雾后面的什么地方升起了太阳,卡佳坐的车子径直对着太阳驶去。

  他们在用平路机平过的大路上行驶,迎面一直有军队过来。要不是吉普车不断让开大路,在覆着一层薄雪的草原上行驶,卡佳决不会那么快就到达军部。不多一会,吉普车就涉水开过在这一带河水很浅的卡梅什纳雅河。由于不断有坦克和大炮渡河,——大概是在许多地方渡河,——带来了碎冰、雪和泥砂的混合物,河水变得浑浊不堪。

  雾霭略微消散了一些,可以直视的太阳低悬在地平线上空。在整条河流的两岸,卡佳都看到现在被我军占领的德军工事。炮弹、来往的坦克和把重炮运往新阵地的牵引车,把周围这一带地方到处弄得七高八低。

  过河之后,更难在大路上前进了,因为有大批军队向西南方挺进,还有被俘的占领军的兵士朝着相反的方向移动。这些俘虏分为大小不等的队伍被押送过去。他们穿着被烧坏的军大衣,满脸胡子,浑身肮脏,被战败和被俘的耻辱所压抑,在满是泥泞的大路上或是干脆在草原上慢腾腾地走着。他们经过的地方都留下他们所造成的可怕的破坏的痕迹。世世代代生长庄稼的肥沃的草原饱受蹂躏,村庄横遭焚毁。到处都有外部烧焦的坦克和残缺变形的卡车的黑色残骸,到处都翘着被击毁的大炮的炮架尾或是倾侧着的漆着黑A字的机翼。草原上和大路上,冻得蜷缩起来的敌军的尸体遍地狼藉。没有人、也没有工夫来收拾他们,坦克和重炮在他们尸体上碾过,把尸体压成可怕的肉酱。

  在进攻的队伍里阔步前进以及乘着坦克和卡车的人

  们,——这些由于持续了将近十昼夜的艰苦卓绝、终于获胜的战役而疲惫不堪,同时又受它鼓舞的人们,——他们已经不去理会敌人的尸体。只有卡佳,才偶尔带着嫌恶的冷淡斜睨着这些尸体。

  这次战役是历史上最大的战役之一,是希特勒军队在斯大林格勒城下大溃灭的环节之一。这次战役愈来愈广泛、愈来愈有力地向西南方向扩展着。在逐渐消散的雾霭中,时而在这边时而在那边展开了空战;在整个辽阔的草原上,重炮轰隆隆地响着。凡是目力所能及的地方,到处都可以看到军队和技术装备、粮食和炮弹的大规模移动(配合着巨大的军事行动的移动)的画面。

  要不是有大火的浓烟融散在雾霭里,这一天准是个大晴天。到中午时候,卡佳抵达近卫坦克军军部。这仍然不是一个司令部,而是军长的临时指挥所,设在米列罗沃北部的一个幸存的砖砌铁路车站里。这个设有车站的小镇已经被破坏得荡然无存。但是,也像所有刚解放的居民点一样,这里首先使人注目的是,一方面还在继续激战,一方面已经在着手安排苏联人民的生活。

  卡佳在指挥所的军人中间看到的第一个人立刻使她回忆起和平生活,使她回忆起她的普罗庆柯和他们全家,也使她回忆起她卡佳的先做教师、后来做谦逊的人民教育工作者的劳动。

  “安德烈·叶费莫维奇!我亲爱的!”她情不自禁地这样叫了一声就扑到这个人面前,把他抱住。

  这是乌克兰游击队司令部领导人之一,五个多月前普罗庆柯即将转入地下工作之前曾接受过他的指示。

  “那请您也拥抱我们大家吧!”一个瘦削的、显得很年轻的将军,用长睫毛下面的坚定而聪明的灰眼睛望着她,说道。

  卡佳看到将军的晒黑的刚毅的脸和修剪得很整齐的、两鬓开始斑白的头发,突然窘起来,就用双手把脸捂住,低下了裹着暖和的农妇式的深色头巾的头。她就这样双手捂着脸,穿着皮袄和毡靴,站在这些衣冠整洁的军人中间。

  “瞧,把人家女同志弄得不好意思了!您连怎样对待女同志都不懂!”安德烈·叶费莫维奇带笑说。

  军官们都哄笑起来。

  “请原谅……”将军用他那细长的手微微碰了碰她的肩膀。

  她把手从脸上拿下来,眼睛放光。

  “没关系,没关系。”她说。

  将军已经来帮她脱皮袄。

  像当时大多数的指挥员一样,以他的职务和军衔来说,军长还嫌年轻。尽管他目前处于这样的环境,他的态度仍旧沉着稳重,好像并非做作,而显得自然,他动作精确,认真仔细,言谈之间充满谨慎而又有点粗犷的幽默,同时又是彬彬有礼。在他周围所有的军人身上,也有着这种沉着、认真、彬彬有礼和普遍整洁的特征。

  在翻译普罗庆柯的密码报告的时候,将军把精密地画着伏罗希洛夫格勒州地图的那张卷烟纸整整齐齐地摊在桌上的一张大军事地图上面,就像普罗庆柯当着卡佳的面所做的那样。(真难以想象,那不过是前天夜里的事!)将军用细长的手指把这张纸弄平,带着明显的满意说:

  “搞得真出色,了不起!该死的东西!”他忽然叫起来,“他们又在加强米乌斯河的防务了。请注意,安德烈·叶费莫维奇……”

  安德烈·叶费莫维奇弯下身子来看地图,他的刚强的脸上更明显地露出使他显老的细皱纹。其他的军人也都把脸凑近军事地图上面这张小小的卷烟纸。

  “我们已经不必跟他们在米乌斯河打交道了。但是您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将军抬起他的长睫毛下的眼睛愉快地望着安德烈·叶费莫维奇,说,“他们不至于那么笨:他们现在真的要从北高加索和库班撤退了!”

  将军笑起来,卡佳的脸却高兴得发红,因为将军所说的跟普罗庆柯的推测竟不谋而合。

  “现在我们来看看,这里有哪些是我们不知道的。”将军拿起放在军事地图上面一个很大的放大镜,开始细看普罗庆柯的精确的手在一小张卷烟纸上画的那些记号和小圆圈。“这已经知道了,这已经知道了……唔……不错……”他不用看那还没有译好的说明,就能懂得普罗庆柯的记号的意义。“唔,就是说,我们的瓦西里·普罗霍罗维奇并不算坏,可是你老说——‘侦察队不行,侦察队不行!’”将军带着非常隐晦的讽刺对军部的参谋长,站在他旁边的一个留着乌黑的小胡子的大胖子上校,说道。

  一个又矮又胖的秃头军人——他没有眉毛,灵活的浅色眼睛里带着难以形容的狡猾神色,——抢在上校前面回答道:

  “军长同志,我们这些情报都是一个来源。”他毫不感到窘迫地说。

  这就是瓦西里·普罗霍罗维奇,军部的侦察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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