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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谢尔格连眉毛都没有动就改弹起“高巴克”来。奥列格两下就跳过整个房间,过去搂住外婆的腰。外婆毫不忸怩,轻快得出人意外地蹬着鞋子,马上跟他一起跳了起来。只要看她的深色裙边怎样平稳地在地板上旋转,就可以看出外婆舞艺的高超——她跳得很稳,她的那股冲劲与其说是在腿上,还不如说是在胳膊上,尤其是在她的面部表情上。

  民族特色无论在哪里都不如在歌唱和舞蹈里那样发挥得淋漓尽致。奥列格的衬衫领子敞着,额上的头发底下冒出了汗珠,他带着一副调皮的神情,这种神情不是流露在他的嘴唇上,甚至不是在眼睛里,而是流露在微微抖动的眉梢上。他随便地、几乎是一动不动地昂着他的大头和肩膀,带着一股不要命的劲头,用蹲着跳的姿势跳起来,使人在他身上,也像在他外婆身上一样,一眼就可以看出是真正的乌克兰人。

  明眸皓齿的美人儿玛丽娜为了过节戴上了所有的项链。她憋不住了,把鞋后跟一蹬,双手一摊,仿佛放出什么法宝似的,就旋风似的绕着奥列格跳起来。但是柯里亚舅舅追上了她,于是奥列格又抱住外婆的腰,他们就蹬着鞋后跟,分成两对跳起来。

  “噢,累死人了,老骨头不成了!”外婆满脸通红,忽然叫了一声就倒在沙发上,用小手帕不住地扇着。

  大家乱哄哄地动起来,鼓起掌来,跳舞中断了,但是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谢尔格还在弹着“高巴克”,好像这一切跟他完全无关似的,后来他把手朝弦上一放,乐句弹到一半就戛然终止。

  “乌克兰占上风了!”刘勃卡叫起来。“谢辽查!来一个咱们自己的吧!”

  谢尔格还没有来得及拨动琴弦,她已经跳起“俄罗斯”舞,马上就那样抑扬有致地蹬着她的鞋跟,使人们除了望着她的脚,已经无暇旁顾。她就这样平稳地昂着头和双肩走了一圈,来到谢辽萨面前,把一只脚一蹬,又朝后退了几步,让一块地方给他。

  谢辽萨带着俄罗斯工人无论在演奏或跳舞时特有的那种超然物外的面部表情,轻轻地蹬着那双修过多次的破皮鞋,态度随便地向刘勃卡走过去。他就这样恰如其分地走了几步,重又向刘勃卡走过去,接着把脚一蹬,后退了几步。她掏出小手帕,向他走去,蹬了一下脚,又轻盈地绕了个圈子,非常巧妙地昂着她的端然不动的头,只是偶尔几乎使人不可觉察地、随随便便地向观众略一回顾,在这回顾里,似乎只有鼻子在动。谢辽萨冲过去追她,两腿瞬息万变地倒动着,脸上仍然带着那种超然的表情,垂着双手,但是他对跳舞的那股忘我的热情,却是由他的两脚以随便的、有点滑稽可笑的劲头表现出来的。

  刘勃卡随着吉他加速的节奏陡地变换了拍子,猛然朝谢辽萨转过身来,但是他仍旧向她进攻,带着这样不顾一切的神气、这样热烈的绝望的爱蹬着皮鞋,蹬得鞋子上小块的干泥巴都四下飞散。

  他跳舞的特点是登峰造极的节奏感,——这是一种大胆,然而是深藏不露的大胆。刘勃卡却用她那丰满有力的腿做出鬼知道是什么样的动作,她脸上泛出了粉红色,金黄色的鬈发起伏着,好像是纯金制成的一般。所有望着她的人,脸上都露出了这样的表情:“真不愧是‘女演员刘勃卡’!”只有对刘勃卡一往情深的谢尔格并不看她,他的脸好像老僧人定似的,只有他那刚健的神经质的手指迅速地在琴弦上移动着。

  谢辽萨做了一个不顾一切的手势,仿佛把帽子在地上扣了一下,毅然决然地向刘勃卡走过去,一面随着音乐的节奏用小手掌拍着膝盖和鞋底,就这样把刘勃卡赶进包围着他们的观众的圈子,然后他们俩同时把鞋后跟一蹬,都停下了。周围响起了一片笑声和鼓掌声,刘勃卡却突然感伤地说:

  “这就是咱们自己的……”

  后来她就不再跳舞,只坐在谢尔格旁边,把一只雪白的小手搭在他的肩上。

  这一天,“青年近卫军”总部得到地下区委的准许,发了一笔救济金补助某些经济最困难的军属。

  “青年近卫军”的经费来源与其说是队员缴纳的队费,还

  不如说是靠暗中出售他们从德军卡车上偷来的香烟、火柴、衬衣、各种食品、特别是酒精得来的钱。

  午后,沃洛佳去看他的姑姑玛鲁霞,交给她一包苏联纸币:它们和马克同时流通,不过价值非常低。

  “玛鲁霞姑姑,这是我们地下工作者送给你和卡列丽雅·亚力山德罗夫娜的。”沃洛佳说,“给孩子们买点东西庆祝一下伟大的节日吧……”

  卡列丽雅·亚力山德罗夫娜是玛鲁霞姑姑的邻居,也是一位指挥员的妻子。她们两家都有孩子,两家都非常贫苦:德国人非但把她们抢劫一空,还用卡车搬走了大部分家具。

  卡列丽雅·亚力山德罗夫娜和玛鲁霞姑姑决定用请客来庆祝节日,她们买了点私酿烧酒,烤了一点白菜和土豆馅的麦饼。

  卡列丽雅·亚力山德罗夫娜跟母亲和孩子住在一起,到八点钟的时候,沃洛佳的母亲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他妹妹刘西雅、玛鲁霞带着两个小女孩,都在她家会齐。青年人推说要到同学家里去,答应晚些来。大人喝了一点酒,因为这样的节日却不得不偷偷地庆祝而嗟叹了一阵。孩子们轻轻地唱了几支苏联歌。母亲们都流了泪。刘西雅觉得非常无聊。后来她们打发孩子们去睡了。

  若拉来得相当晚。他浑身烂泥,一到光亮的地方,就感到非常不好意思,加上青年人都没有来,他只好坐在刘西雅旁边。由于不好意思,他只喝了刘西雅端给他的半杯烧酒就醉了。等沃洛佳和“雷响”托里亚来的时候,若拉神情非常抑郁,连同学们的到来都没有能使他摆脱这种失望的状态。

  两个青年人也喝了点酒。大人们只顾自己谈话。刘西雅听了这几个青年人交换的一言半语,就已经明白,他们并不是做客去的。

  “在哪儿?”沃洛佳隔着“雷响”托里亚向若拉弯过身去,轻声问道。

  “医院。”若拉阴郁地回答。“你们呢?”

  “我们的学校……”沃洛佳的狭长的深色眼睛闪耀着大胆和狡猾的光辉,把身子更弯向若拉,兴奋地凑着他的耳朵说起来。

  “怎么样?不是假的吧?”若拉有一霎时摆脱了原来的状态,问道。

  “不,是真的!”沃洛佳说,“学校很可惜,不过没关系,将来我们再盖新的!”

  刘西雅因为他们瞒着她在干什么秘密活动很生气,就说:

  “你要是约了人来,就该待在家里。整天有一些男孩子和女孩子跑来打听:‘沃洛佳在家吗?沃洛佳在家吗?’”

  沃洛佳笑起来,打岔说:“我——就像瓦西卡·布斯拉依①一样:‘大伙都到瓦西卡家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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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瓦西卡·布斯拉依即瓦西里·布斯拉耶夫,古代诺夫哥罗德壮士歌中的主人公,勇敢豪迈,酷爱自由。

  生着一头灰色的鬈发、四肢骨骼粗大的“雷响”托里亚突然站起身来,不十分清晰地说:

  “我向大家祝贺伟大十月革命二十五周年!”

  他因为喝醉了,胆子壮起来。他两颊通红,眼睛里露出狡猾的神气,开始拿一个叫费莫奇卡的姑娘来打趣沃洛佳。

  若拉并不专对着什么人,用他的亚美尼亚人的黑眼睛阴沉地望着面前的桌子,说道:

  “当然,这并不合乎时代,但是我很了解毕巧林①……当然,这也许不符合我们社会的精神,但是在某些场合,他们正是罪有应得……”他沉默了一会,又阴郁地加了一句:“我指的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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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毕巧林是俄国作家莱蒙托夫(1814—1841)所著长篇小说《当代英雄》中的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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