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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公民证!”文书并不望着瓦丽雅,伸出手来,叫道。

  瓦丽雅用衣服遮着身子,啜泣着把公民证递给他。

  “住址!”

  瓦丽雅说了。

  “把衣服穿起来。”文书把她的公民证朝一堆公民证里一扔,阴沉地低声说,“什么时候去集合站,会通知你。”

  瓦丽雅到了街上才清醒过来。烈日当空,照着房屋、满是尘土的大路和被晒枯的草地。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下雨。周围的一切都被晒坏了,晒干了。热空气摇曳着。

  瓦丽雅站在大路当中没到脚踝的厚厚的尘土里。她忽然呻吟了一声,就倒在尘埃里。她的衣服像气泡似的鼓了起来,又瘪下去。她把脸埋在手掌里。

  维丽柯娃使她清醒过来。她们从耸立着区执委会大厦的山岗上走下去,经过民警局,穿过“八家宅”,回到五一村去。

  瓦丽雅觉得身上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又出大汗。

  “你这个傻瓜,真是个傻瓜!”维丽柯娃说,“你这真叫活该!你要知道,这是德国人啊,”维丽柯娃怀着敬意,甚至是谄媚地说,“应该知道怎么去迎合他们!”

  瓦丽雅和她并排走着,并没有听见她的话。

  “唉,你啊,真是个傻瓜!”维丽柯娃愤愤地说,“我不是给你递了个暗号吗?应该让他们明白,你愿意在这里帮助他们,他们很赏识这一点。还应该说:身体不好……那边委员会里的医生是市立医院的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她给每个人都会批一个‘免’或是‘不完全合格’,那边的德国人只是个医士,屁也不懂。傻瓜,真是个傻瓜!他们已经把我派在以前的牲畜采购办事处工作,还发给口粮……”

  邬丽亚的第一个动作是对瓦丽雅表示怜惜。她搂住瓦丽雅的头,开始默默地吻她的头发和眼睛。后来脑子里就产生了搭救瓦丽雅的计划。

  “你应该逃走,”邬丽亚说,“是的,是的,逃走!”

  “可是往哪儿逃呢,我的天哪!往哪儿逃呢?”瓦丽雅一筹莫展,同时又急躁地说,“我现在什么证件都没有了!”

  “我的好瓦丽雅,亲爱的,”邬丽亚温柔地低声说,“我懂得,周围都是德国人,不过这究竟是我们的国家,它大得很,周围的人也还是和我们一起生活过的那些人,办法总会有的!

  我来帮助你,青年们和姑娘们也都会帮助你。”

  “那么妈妈呢?你怎么能这样说,邬丽亚!他们会把她折磨死的!”瓦丽雅哭了起来。

  “你这个人真是,你别哭呀!”邬丽亚气愤地说。“要是你被赶到德国去,你以为她心里会舒服些吗?难道她就受得了吗?”

  “邬丽亚……我的好邬丽亚……你为什么还要折磨我?”

  “你说的话叫人听了真反感,这……这简直可耻、可恶……我瞧不起你!”邬丽亚硬起心肠说,“是的,是的,我瞧不起你这种窝囊劲儿,瞧不起你的眼泪……周围不知有多少苦难,不知有多少人,多少壮健、有力、优秀的人在前线、在法西斯的集中营里、在刑讯室里牺牲。你想想,他们的妻子、母亲的心里是什么滋味?但是她们照样在工作、斗争!可是你年纪轻轻的,所有的道路都随你走,又有人愿意帮助你,你反而哭哭啼啼,还要别人可怜你。我是不会来可怜你的,是的,是的,不可怜你!”邬丽亚说。

  她猛然站起身来,走到门口,背着双手抵着门站着,乌黑的眼睛里含着愤怒望着前面。瓦丽雅把脸埋在邬丽亚的床上,默默地跪着。

  “瓦丽雅!我亲爱的瓦丽雅!你回忆一下,过去我们是怎样相处的吧。我的宝贝!”邬丽亚突然说,“我的宝贝!”

  瓦丽雅嚎啕大哭起来。

  “你回忆一下吧,我有没有劝你干过什么坏事?你记得吗,有一次是为了几只李子,还有一次游泳的时候你嚷着游不到岸上,我说我要亲手把你淹死?亲爱的瓦丽雅!我求求你……”

  “不,不,你已经抛弃了我!是的,你上次动身的时候,你心里就丢弃了我,从此我们中间就没有什么友谊了。你以为我没有感到这一点吗?”瓦丽雅痛哭着,非常激动地说,“可是现在呢?……现在我在世界上完全是孤零零的……”

  邬丽亚没有回答她。

  瓦丽雅站起身来,并不望着邬丽亚,用手帕擦了擦脸。

  “瓦丽雅,我是最后一次对你说,”邬丽亚冷冷地轻声说道,“要么就是你听我的话,我们马上去唤醒阿纳托里,他会把你送到波高烈莱,到维克多家里去,要么就是……你别让我伤心。”

  “永别了,亲爱的邬丽亚!永别了……”瓦丽雅忍住眼泪,从小厨房里跑到浴着月光的院子里。

  邬丽亚几乎忍不住要跟在后面去追赶她,不断亲吻她那整个不幸的、泪痕纵横的脸庞。

  她吹熄油灯,打开小窗,和衣在床上躺下。她毫无睡意。她倾听着草原上和村里传来的夜晚的隐隐约约的声响。她老是觉得,她在这里躺着,可是德国人已经到了瓦丽雅家里,要把她带走,临别的时候已经没有人来对可怜的瓦丽雅说几句安慰她、鼓励她的话了。

  突然,她觉得似乎听到软软的泥地上有脚步声,菜园里的叶子也簌簌地响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来的似乎不止一个人。应该钩上门,关上窗,但是沙沙的脚步声已经到了窗下,窗口现出了一个白发上戴着乌兹别克小帽的头。

  “邬丽亚,你睡了吗?”阿纳托里轻声问道。

  邬丽亚已经到了窗前。

  “出事了,”阿纳托里说,“维克多的父亲被抓走了。”

  邬丽亚看见了维克多的脸,他走近窗前,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蒙着一层阴影,苍白的脸上露出刚毅的神情。

  “什么时候抓走的?”

  “今天晚上。来了一个德国人,一个党卫队员,穿着黑衣服,人胖胖的,镶金牙,浑身臭气,”维克多恨恨地说,“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兵士和一个‘警察’,那个‘警察’是俄罗斯人……他们打了他。然后把他带到林场办事处,那边停着一辆卡车,装满了被捕的人,他们把所有被捕的人都送到这儿来了……我跟在卡车后面整整跑了二十公里……要是你前天不走,说不定他们也会把你抓去。”维克多对阿纳托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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