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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你看,忽然来了这个托里亚·奥尔洛夫,你知道他吗?”

  这时候,万尼亚正在低声说着,他的嗓音有点喑哑。

  “我不知道,他大概是伏罗希洛夫学校的吧。”克拉娃几乎是无声地回答说。

  “总之,他来找我,说:‘捷姆奴霍夫同志,离你们家不远,只隔几个门,有一个非常积极的共青团员沃洛佳·奥西摩兴。他不久前因为阑尾炎动过手术,可是他出院太早,所以伤口裂开了,化了脓。您能不能想办法给他弄一辆车子?’你明白我的处境吗?我非常熟悉这个沃洛佳·奥西摩兴——这个青年人真是好极了!你明白我的处境吗?我说:‘好吧,你先到沃洛佳那里去,我现在先去一个地方拐个弯儿,再想办法去搞辆车子来看你们。’后来我就跑来看你了。现在你明白了吗,我为什么不能跟你们一块走?”他抱歉地说,极力要看出她的泪水盈眶的眼睛的神色,“可是我和若拉……”他又开始往下说。

  “万尼亚,”她突然凑近他说,使他的脸上感到了她的温暖的、牛奶味儿的呼吸,“万尼亚,我为你感到骄傲,我真为你感到骄傲,我……”她发出了一声呻吟,完全不像少女的呻吟,而是一种低沉的、妇人的呻吟。随着这声呻吟,她忘却了世界上的一切,伸出丰腴的、凉凉的双臂,也不像少女那样,而是像妇人那样,大胆地搂住他的脖子,热情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

  接着,她放开万尼亚,跑进了便门。万尼亚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去,不再理会披散下来的乱发,迎着太阳,摆动着长胳膊,急急地沿着街道,朝着和公园相反的方向走去。

  像余烬般蕴藏在他心里的灵感,这时好像火焰一样照亮了他的不平常的脸。但是,无论是克拉娃或是别人都没有看到,此刻他的脸变得多么美丽。万尼亚一个人摆动着胳膊在街上行走。区里有的地方还在炸矿井,有的地方还有人在奔跑、哭泣、咒骂,军队还在撤退,排炮还在隆隆地响,飞机的发动机还在天空示威似地怒吼,空中还滞留着烟尘,烈日还在无情地烤灼,但是对万尼亚说来,除了搂过他的脖子的那双丰腴、阴凉、温柔的手臂和留在他唇上的沾着泪水、含有涩味的热吻之外,已经什么都不存在了。

  他周围发生的一切已经吓不倒他,因为对他说来已经没有什么力不能及的事。他不仅能够疏散沃洛佳·奥西摩兴,而且能够疏散整个城市——连同妇女老少和他们的全部财产。

  “我为你感到骄傲,我真为你感到骄傲。”她的柔和的声音低低地说的那句话,一直萦绕在他的脑际,除此以外,他已经什么都不能想了。他才十九岁。

  第九章

  谁也说不出,德国人统治下的生活将是什么样子。

  刘季柯夫和舒尔迦事先已经讲好,他们怎样找到对方:按照约定的记号,通过第三者——克拉斯诺顿总秘密接头处的房东。

  他们分开走出去,各走各的路。他们可曾想到,他们从此就不能见面了吗?

  刘季柯夫照他对普罗庆柯所说的那样行动:他消失不见了。

  舒尔迦现在也应该老老实实地躲在一所给他指定的房子里,最好是躲在他当初打游击的老伙伴伊凡·格纳简柯——或是照人家不拘礼节地管他叫康德拉多维奇——家里。但是舒尔迦跟他已经有十二年没有见面,他觉得非常非常不愿意在这种时候去找他。

  尽管他的态度非常镇静,他的内心是痛苦的。此刻他需要有一个非常知心的人。舒尔迦开始回忆,在一九一八到一九一九年做地下工作期间跟他特别接近的人里面,还有哪些人留在克拉斯诺顿。

  这时舒尔迦想起了他的老伙伴列昂尼德·雷巴洛夫的妹妹李莎,他的永远嵌着煤屑的大脸上便露出了天真的微笑。他想起了那几年的李莎①·雷巴洛娃的模样:身材苗条,头发浅色,眼睛灵活,性情泼辣,动作急躁,说话生硬。记起她到“干草场”来给他和列昂尼德送饭的情形,记起他老是开玩笑说:“可惜我有了老婆,不然就要向你求婚,”她听了就露出雪白的牙齿直笑。其实她跟他的妻子是很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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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李莎是叶李莎维塔的小名。

  十一二年前,他曾在街上碰到过她,还有一次似乎是在一个妇女集会上。他记得她好像已经结了婚。不错,国内战争刚结束,她就跟一个姓奥西摩兴的结了婚。这个奥西摩兴后来在煤业联合公司里做职员。他们在通向五号井的那条街的标准式房屋里分配到一套房间,那时舒尔迦正在房屋分配委员会里工作。

  他记忆中的李莎还是他年轻时代认识的模样,青春岁月的种种回忆突然非常有力地涌上心头,使他觉得自己又变得年轻起来。他觉得,现在他面临的一切似乎也突然被他的青春的光辉照亮了。“她不会变的,”他想,“她的丈夫奥西摩兴好像也是自己人……啊,不管怎样,我还是先去看看李莎·雷巴洛娃!也许,他们没有走。也许,命运本身在把我领到他们那里去。也许,已经只剩下她一个人了?”他向过道口走下去,一面激动地想着。

  他离开这几十年了,这十年里,整个这一区里都造起了砖房,现在已经难以辨认奥西摩兴家住的是哪一所。他在静悄悄的街道上走了好久,在一排排百叶窗紧闭的房屋旁边徘徊,不敢去敲门打听。最后,他想出应当拿草原上远远可以看到的五号井的井架做目标。他顺着直对井架的街道走过去,很快就找到了奥西摩兴家的房子。

  窗子大开着,窗台上摆着花;他隐约听到里面有几个青年人的声音。他敲门的时候,他的心又像年轻时候那样怦怦地跳起来。里面大概没有听见敲门声,他又敲了几下。门里边传来了穿软底鞋的脚步声。

  他面前站着李莎·雷巴洛娃,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她穿着便鞋,满脸怨气和悲痛,眼睛哭得红肿。“唉,生活把她折磨得多么厉害呀。”舒尔迦立刻这样想道。

  但是他马上就认出了她。她年轻时候也常有这种又像气忿又像怨恨的生硬的表情。但是舒尔迦知道,实际上她是很善良的。她仍旧很苗条,浅色头发里也没有白发,但是却满脸皱纹——艰苦的经历和劳累的皱纹。她穿得似乎有些邋遢,以前她是从来不容许自己这样的。

  她带着敌意和询问的神气望着站在她家门口的这个陌生人。突然,她脸上露出了惊奇的表情,她的噙着泪水的眼睛里似乎也露出一丝昔日的喜悦。

  “马特维·康斯坦丁诺维奇……舒尔迦同志!”她说,握着门柄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是哪一阵风把您吹来的?在这种时候!”

  “对不起,李莎……还是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①,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我现在就要到东方去,要撤退,现在弯过来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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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罗斯人习惯,称人的名字和父名表示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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