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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15.三个死

  麦杰里察在一个黑魈魈的大仓库里苏醒过来,他躺在没有铺垫的潮湿的泥地上,首先感到的就是地上这壁潮湿的、刺骨的寒气。他立刻想起了自己的遭遇。他的脑袋被打得还在轰响,头发和血凝在一块,他感到额头上和面颊上都有这种血疤。

  他头脑里产生的第一个比较明确的想法就是能不能逃走。麦杰里察决不肯相信,在生活中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险,在工作中立下了许多功劳,获得了那么多的成功,因而使他在人们中间赫赫有名,到头来竟会象大伙一样死去,与草木同朽。他寻遍整个仓库,摸遍所有的小窟窿,甚至试图把门撬开,——但都是白费劲!他所碰到的到处都是冰冷僵死的木材,夹缝小得令人丧气,连视线都不能透过,它们勉强让秋天早晨暗淡的晨光透射进来。

  然而他还是摸了又摸,直到他终于认清了这确凿无疑的绝境,明白这一次他确实是无法逃脱了,才肯罢休。他一旦死了这条心之后,立刻就把自己的生死问题置之度外。他把整个身心的全部力量都集中在一个问题上,这个问题从他个人生死的角度来看虽是无关紧要,然而目前在他看来却是极为重要,那就是,素来专以骁勇大胆著称的麦杰里察,怎样才能向那批将要杀害他的人们显示,他对他们毫无畏惧,而且鄙视他们。

  他还没有来得及想好,就听到门外有响动;门闩响了,随着微弱的、颤动的灰色晨光,仓库里走进了两个裤子上有镶条的、带枪的哥萨克。麦杰里察叉开两腿站着,眯缝起眼睛望着他们。

  他们看到了他,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后面的那个,不安地嗅着鼻子。

  “走吧,老乡,”前面的那个终于说,他并不怀恶意,甚至还有些抱歉。

  麦杰里察态度强硬地低下了头,走了出去。

  不多一会,他已经到了昨夜他从牧师的园子里窥视的那个房间里,站在他面熟的那个戴黑色高顶皮帽、披毡斗篷的人面前。昨天被麦杰里察当做是骑兵连长的那个漂亮和善的胖军官,也在这里,他直挺挺地坐在圈椅里,带着诧异的神情打量着麦杰里察,但是并不严厉。麦杰里察现在仔细看了他们俩,根据一些说不出的征状,知道连长恰恰不是这个和善的军官,而是那个披斗篷的。

  “你们可以走了,”那人望了望站在门口的哥萨克,厉声说。

  他们笨手笨脚地互相推揉着,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昨天你在园子里干什么来的?”他在麦杰里察面前站住,敏锐专注的目光盯着他,迅速地问。

  麦杰里察没有躲开对方的视线,微动着黑缎子似的眉毛,带着嘲弄的神气默默地盯着他,用全部神态来表示,不管他们向他提出什么问题,不管他们怎样逼他回答,他决不会说出半句使质问者满意的话。

  “你把那些糊涂念头抛开吧,”连长又说,他毫不发火,也没有提高嗓门,但是他的口气表示,他对麦杰里察此刻的内心活动是完全了解的。

  “何必多说废话?”排长倨傲地笑了一笑。

  骑兵连长对他的毫无表情的、抹着凝固的血渍的麻脸研究了几秒钟。

  “天花出了很久了吗?”他问。

  “什么?”排长被他问得狼狈起来。他感到狼狈,是因为在连长的话里并不含有奚落和嘲笑的意味。显然,人家只是对他的麻脸发生兴趣。可是,明白了这一点之后,麦杰里察反而比受了奚落和嘲笑更为气愤:连长这样问,好象是在试探有没有可能在他们中间建立起一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你怎么是本地人呢还是外来的?”

  “得了吧,大人!”麦杰里察态度坚决而愤怒他说,他攥紧拳头,涨红了脸,硬克制着自己不朝他扑过去,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忽然灵机一动,何不趁此机会真的抓住这个生着一副平静得叫人讨厌的、皮肤松弛的面孔和邋遢的红胡茬的家伙,把他掐死,这个念头突然非常强烈地控制着他,使他讷讷说不出话来,只是朝前迈了一步,两手发抖,麻脸上顿时冒出了汗珠。

  “啊!”那人第一次惊愕地大叫了,然而他丝毫没有后退,两眼仍旧牢牢地盯着麦杰里察。

  麦杰里察的瞳人闪烁了一下,他迟疑地站住了。这时那人从皮套里抽出手枪,在麦杰里察面前晃了几下。排长控制住自己,转身对着窗户轻蔑地沉默着,僵立不动。在这之后,不论他们用手枪恫吓他也罢,说要给他最可怕的惩罚也罢,或是再三劝他,只要把一切情形从实招来,就给他完全自由也罢,——他总是一言不发,对讯问的人连看也不看一眼。

  在审讯的紧张时刻,门轻轻地打开了一条缝,一个头发蓬乱的脑袋伸了进来,一双傻里傻气的大眼睛吃凉地圆睁着。

  “哦,”骑兵连长说。“人都到齐了吗?好吧,叫人来带这位好汉。”

  原来的那两个哥萨克,又来带着麦杰里察走到院子里,向他指了指一扇开着的小门,自己跟在后面走着。麦杰里察没有回头看,但是感到两个军官也跟在后面。他们来到教堂的广场上,在这里,在教会长老用圆木搭的小屋旁边,聚集了好些老百姓,四周都被哥萨克骑兵团团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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