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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9.密契克在部队里

  斯塔欣斯基从那个到医院来办理储备粮食的副军需主任口中,知道了部队出发的消息。

  “莱奋生这个人真机灵,”副军需主任说,他的驼背对着太阳,军服的后背已经晒褪了色。“要是没有他,咱们这些人全要完蛋——你想想看:到这儿医院来的路没有人知道。万一我们受到追击,我们整个部队都可以往这儿跑!连影子都找不到……这儿呢,是粮草俱全。这主意想得真妙!”副主任佩服得摇头晃脑,但是斯塔欣斯基看得出,他夸奖莱奋生,并不完全因为莱奋虫的确“机灵”,同时也因为他乐意夸奖别人,给那人加上他本身并不具备的优点。

  密契克也就是在这一天初次下床。他由人搀扶着在草地上走走,脚底下踩着富有弹力的草皮,觉得又惊又喜,便无缘无故地笑着。后来他躺到床上,不知是因为吃力,还是由于大地给他的这种欢悦的感觉,心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两条腿还虚弱得发抖,但是周身却充满了快乐的、跃跃欲试的冲动。

  在密契克散步的时候,弗罗洛夫一直用羡慕的眼光望着他,这使密契克怎么也无法克服一种对他负疚的心情;弗罗洛夫病得实在太久,已经汲尽了周围人们对他的同情。在人们的极其勉强的亲切和关怀里面,他听出了一个经常不变的问题,“你到底多咱才死啊?”但是他并不愿意死。他的这种显然是荒谬可笑的苦苦求生的欲望,好象墓石似的,压得大家透不过气来。

  直到密契克在医院里的最后一天,他与瓦丽亚中间始终维持着一种奇怪的关系。他们好象在玩一种游戏,双方都知道对方要的是什么,但是又害怕对方,谁也不敢迈出那必要的、大胆的一步。

  瓦丽亚在自己的吃苦受气的一生中,结交的男人是那么多,使她不但闹不清他们的眼睛和头发都是什么颜色,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清,但是这里面并没有一个可以说得上是她的“意中人”。密契克是她可以这样对他说的第一个,而且她真的这样对他说了。她觉得,只有他这样一个既漂亮而又温柔多情的人儿,才能满足她那母性的渴望,她爱上他,正是因为这一点。在夜阑人静的时候,她在烦躁的沉默中呼唤他,每天不倦地、如饥似渴地寻求他,设法要把他带到无人之处,好向他献上自己的迟来的爱,但不知为什么却始终不敢把这些话倾诉出来。

  密契克怀着满腔刚刚成熟的青春的热情与幻想,尽管也有同样的要求,却执拗地避免单独和她在一块——不是拖皮卡做伴,就推说身体不好。他胆怯,是因为他从未接近过女性。他觉得,这件事他干起来不会象别人那样成功,而是会变得非常丢人。即使他有时克服了这种胆怯,在他眼前就会突然出现莫罗兹卡挥着鞭子从森林里走出来的愤怒的形象;这时密契克就会体验到一种恐怖和欠情交织在一起的心情。

  在这场游戏中他消瘦了,长大了,但是到最后一分钟也没有能够克服自己的软弱。他是和皮卡一同出院的,限大伙告别的时候很不自然)就象跟陌生人告别一样。瓦丽亚在小路上追上了他们。

  “我们至少也应该好好地告个别吧,”她说,奔跑和羞涩使她脸上布满红晕。“方才在那边我不知怎么不好意思起来……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可是偏偏会不好意思起来,”说着就照矿上的年轻姑娘那样,抱歉似地塞了个绣花烟袋给他。

  她的羞涩和馈赠跟她非常不相称,使密契克不由得对她动了怜爱,但是当着皮卡的面他不好意思有什么表示,只用嘴唇微微碰了碰她,她的迷茫的眼睛看了他最后一眼,嘴唇就歪扭了。

  “记住,要来啊!”她大声喊道,这时他们已经消失在密林里。她听不到回答,就颓然坐在草上哭了起来。

  一路上,密契克抛开忧郁的回忆,觉得自己俨然是个真正的游击队员,他甚至卷起衣袖,希望让皮肤晒黑。他觉得,在他和护士的那番难忘的谈话之后,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这样做是十分必要的。

  伊罗河子河口已经被日军和高尔察克匪徒占领。皮卡心里又急又怕,一路上老是无中生有地臆造出一些病痛。任凭密契克说得舌敝唇焦,他死也不肯从山谷里绕过村子。他们只好回山越岭,走着无人知道的山羊所走的小遭。第二天夜里。他们顺着嶙峋的峭壁向河边走下去的时候,险些摔死,密契克的回还在发软。凌晨时分他们才碰到一个朝鲜人家,两人狼吞虎咽她吃了一顿淡而无味的小米饭。这时候,密契克望着皮卡那刚狼狈不堪的可怜相,再也口忆不起在宁静的芦苇丛里垂钧的那个安详的、悠然自得的、曾经把他迷住的小老人的形象了。皮卡那刚神憎诅丧的模样似乎要着重指出,那种宁静是不能持久的、靠不住的,在那种宁静里没有休息,也没有生路。

  他们后来走过一些人烟稀少的村庄,这里谁都没有听到过有关日本人的消息。他们向人打听,部队有没有经过。人们就给他们指点去上游的途径,并且向他们打听消息,请他们喝蜜制克瓦斯,姑娘们用爱慕的眼光盯着密契克。农忙时节已经开始,道路掩没在密密的、多槽的小麦丛里:早晨,空了的蛛网上槽缀露珠,空气中充满了秋天到临之前蜜蜂的凄凉的嗡嗡声。

  他们在傍晚时候来到希比沙村;这个坐落在林木葱郁的山麓下的小村庄,被对面的落日照射着。在一所破旧不堪、生满菌子的小教堂旁边,有一群快活的年青人,戴着缀红布的制帽,在热热闹闹地玩着打棒游戏。一个穿长统靴、留着又长又尖的红胡子、模样活象童话里画的地精①的矮个子,刚刚打过,——他当场出丑,一根棒子也没有打中。大伙都笑他。矮子不好意思地微笑着,但是他的笑让大伙都看得出,他丝毫不觉得窘,而是跟大伙一样,非常快活。

  ①欧洲宜话中守护地下宝物的侏儒。——译者注。个

  “看,那就是莱奋生,”皮卡说。

  “在哪里?”

  “呐,就是那个红胡子……”皮卡撇下被弄得莫名其妙的密契克,突然灵活得象小鬼一般,细步向那个矮子跑过去。

  “大伙看啊,是皮卡!”

  “真的是皮卡……”

  “你总算爬来了,秃鬼!”

  那些年青人停止游戏,都来围住老头,密契克站在一旁,不知是应该走过去呢,还是等人叫他。

  “跟你一块来的是什么人?”莱奋生终于问道。

  “是医院里的一个小伙子……一个挺一不错的小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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