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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6.莱奋生

  莱奋生的部队已经休息了四个多星期,因此家私增多了:备用马匹啦、大车啦、大锅啦,在这些家私周围还有一些从别的部队来的逃兵,他们衣服破烂,脾气随和。游击队员们变懒了——睡得大多,甚至放哨的时候都睡觉。令人不安的消息并没有使莱奋生去挪动一下这一大堆笨重的累赘。他害怕轻举妄动,——新的事实有时证实他的忧虑不无理由,有时又使他觉得自己是庸人自忧。他也不止一次责备自己是过分小心谨慎——特别是在他知道日军放弃克雷洛夫卡、侦察兵在好几十俄里之内没有发现敌人影踪的时候。

  可是,除了斯塔欣斯基之外,谁也不知道莱奋生的这些犹豫。而且,部队里根本没有人知道,莱奋生会有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对任何人都不暴露自己的思想感情。回答起来总是胸有成竹,给你个现成的“是”或者“不是”。因此,除了杜鲍夫、斯增欣斯基、冈恰连柯这些知道他的真正价值的人之外,大伙都以为他是一个生来不同寻常的、永远正确的人。每一个游击队员,特别是年轻的巴克拉诺夫他在各方面都极力模仿队长,甚至模仿他的举止动作,大概是这样想的:“我,很抱歉,当然缺点很多,对很多道理不懂得,不善于克服自己的许多弱点;我为了家里的温柔体贴的妻子或是未婚妻牵肠挂肚;我爱吃甜蜜蜜的翻瓜,爱就着面包喝牛奶,或是爱穿擦得锃亮的皮靴,喜欢在晚会上博得姑娘们的欢心。可是人家莱奋生——就完全不一样,决不能怀疑他会有这一类的事、因为他一切都懂得,一切都按照需要的去做。他不象巴克拉诺夫那样去追求姑娘们,也不象莫罗兹卡那样去偷瓜;他脑子里只有一件事——事业。因此,对这样正确的人,是不能不信赖,不能不服从的……”

  自从莱奋生被选为队长的那一天起,谁也无法设想让他担任别的职务:每个人都认为,只有指挥他们的部队,才能发挥他最杰出的特长。假如莱奋生对别人讲,他小时候是帮他父亲做旧家具买卖的,他父亲一辈子都想发财,但是却怕老鼠,小提琴拉得很蹩脚,——人人都会认为,这是一个不太得体的笑话。不过莱奋生从来不讲这一类的事。这并非因为他城府很深,而是因为他知道,人们都把他看做一个“特殊类型”的人,他也知道他自已和别人都有许多弱点,他并且认为,要领导别人,就必须向人们指出他们的弱点,同时压制和隐蔽自己的弱点。同样,他看到年青的巴克拉诺夫在模仿自己,也从没有取笑他的意思。莱奋生在他那种年纪,也曾模仿过那些教导他的人们,并且觉得他们都是正确的人,犹如现在巴克拉诺夫对他的看法一样。后来他明白了,事实并非如此,但他还是非常感激他们。因为,巴克拉诺夫所模仿的并不只是他外表的举止,同时也学到他多年以来积累的生活经验、他的斗争方法、工作方法和他的为人。莱奋生也知道,外表的举止风度将随着岁月而消逝,但是由巴克拉诺夫的亲身经验而得至诚实的素养,却会传给新的莱奋生和新的巴克拉诺夫,而这上点是极其重要和必需的。

  ……在八月初的一个天气潮湿的午夜,有人骑马给送来一封专函。这是游击部队的参谋长老苏霍维一柯夫派人送来的。老苏霍维一柯夫通的信里说,游击队主力的集呼阿努庆诺遭到日军袭击,在伊兹维茨卡附近进行了你死我活的激战,数百人身受重创,他本人身中九弹,栖身在猎人文的小屋里,恐怕也不久于人世……

  关于打败仗的传说,以令人惊慌的速度在盆地里传招来,可是专函的速度仍旧超过了它。每个传令兵都感到,自从游击运动开始以来他所送的一封消息最可怕的专函。人的惊惶使马儿也受到感染。游击队的长毛马,呲牙咧嘴地顺着阴暗潮湿的村道从这个村子疾驰到那个村子,马蹄激起泥丸四下飞溅……

  莱奋生接到专函的时候是午夜十二点半,半小时后,牧人麦杰里察率领的骑兵小队已经经过克雷洛夫卡,象一把打开的扇子顺着锡霍特一阿林山区里隐蔽的小径飞驰,将令人不安的消息送到斯维雅基诺战斗区的各个部队。

  莱奋生花了四天功夫,收集来自各个部队的一鳞半爪消息,他的头脑在紧张地、好象探索似地工作着——好象是凝神细听着消息。但是他照常平静沉着地跟人们交谈,带着嘲弄的神清眯着似乎在幻想的蓝眼睛,取笑巴克拉诺夫冈跟“邋里邋遢的玛露霞吊膀子”。有一次,“黄雀”由于恐惧,大着胆来问他为什么不采取措施,莱奋生很客气地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回答说,“鸟儿的头脑管不了这种事”。莱奋生仿用他的整个姿态向人们表示,他对于整个形势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这里面并没有什么可怕和异常,而且,他莱奋生早就有了万无一失的对策。实际上,他非但一无计划,而且感到自己象是个个小学生被迫着一下子解答一道有着许多未知数的算术,完全茫然失措了。他还在等待城里的消息,在接到那封令人惊惶的专函之前一星期,他就派游击队员卡农尼柯夫到城里去了。

  在接到专函之后的第五天上,卡农尼柯夫回来了,他满脸胡茬,又累又饿,可是仍然跟出去之前一样,头发还是那么火红,还是那么狡黠,这一点他是改不掉的。

  “城里完全垮台了,克拉依席尔曼被关在监狱里……”,卡农尼柯夫不知从哪只有抽里抽出了两封信,动作敏捷得象打牌时偷牌的手法,一面只动动嘴唇笑了一笑:事实上他一点也不快活,可是他不笑就不会说话。“在弗拉基米罗一亚历山大罗夫斯克和奥尔加,都有日本陆战队——苏昌全部被打垮了。事情糟透了①……你抽支烟吧……”说着就递给莱奋生一支金嘴烟卷,叫人弄不明白,这个“你抽吧”是指烟卷呢,还是槽得“象烟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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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足“Taoakneno”,照字面的意思是“烟叶的事情”,——译者注。

  莱奋生草草看了看信封——把一封信放进衣袋,拆开了另外一封。这封信证实了卡农尼柯夫的活。在这封公函里,虽然满纸都是冠冕堂皇的鼓舞士气的话,但是字里行间却极其明显地透露出失败和无能为力的痛苦。

  “很槽,是吗?”卡农尼柯夫关心地问。

  “没有什么——是谁写的信是谢狄赫吗?”

  卡农尼柯夫肯定地点点头。

  “这看得出来,因为他写起来总要分节……”莱奋生带着闲笑的神气用指甲在“第四节:当前的任务”下面划了一下。他嗅了嗅烟卷,说,“烟叶很坏,对吗?来,给我对个火——关于陆战队等等的事……你不要去跟大伙乱说——烟斗给我买来了吗?”说了之后,他并不听卡农厄柯夫解释为什么没有买到烟斗,又埋头看信去了。

  “当前的任务”这一段里包括五点,其中有四点在莱奋生看来是办不到的。第五点这样写着:

  “……目前对游击队指挥部的一个最重要的要求,就是务必不惜任何代价来保存一些哪怕是人数不多、然而是坚强的、纪律性强的战斗单位,为了将来以它们为核心……”

  “叫巴克拉诺夫和军需主任,”莱奋生很快他说。

  他把信塞进军用挂包,就此没有读完,将来以这些战斗单位为核心干什么。从许许多多任务里,渐渐清晰地显现出一个任务——“最重要的”任务。莱奋生扔掉熄了的烟卷,用手指在桌上弹起来……“保存战斗单位……”这个意思他怎么也不能领会,它就以化学铅笔写在格子纸上的这六个字的形象留在他脑子里。他机械地摸出第二封信,看了看信封,想起这是妻子的来信。“这暂且可以不看,”他这样想着,又把信收起来。“保存战斗单一位”。

  等军需主任和巴克拉诺夫到来的时候,莱奋生已经知道他和被他领导的人们要做的是什么了:他们将尽了一切力量把这支部队作为战斗单位保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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