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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他不仅被过去四十八小时内发生的事件弄得手足无措,他甚至都不知道下面要做些什么。他在米特付了车钱,朝电影厂方向走去,还未走到电影厂跟前,他先穿过马路来到街对面。他衣冠楚楚,手杖也很高档,但他却像动物那样被役使和驱赶。只有埋葬了他的过去,埋葬了近六年来的努力,才有真正的高贵可言。他像个塔金顿①笔下的蠢笨少年,在这段街区匆匆地走来走去,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胡走一气,生怕错过从电影厂出来的萝丝玛丽。这是一个令人伤感的地段,旁边一家商店的门上,他看见一张招贴,“一千件衬衫”。橱窗里尽是这种衬衫,堆积着,有的还配有领带,压着、挂着,花哨地摆放在陈列柜的地板上。“一千件衬衫——数数吧”。在另一边,他看到这些招牌,“纸张店”、“糕点铺”、“处理商品”、“廉价商品”——还有裹着“易褪色的布”的康斯坦丝·塔尔梅奇②。更远处,是更凄凉的广告,“教士服装”,“讣告”及“葬礼”。全跟生与死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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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塔金顿(1869-1946),美国小说家和剧作家,其作品多描写美国中西部生活。

  ②20年代开始走红的美国女影星,曾在《偏执》、《蜜月》等影片中担任女主角。


  他知道他眼下所做的将是他生活中一个转折点——它不同于先前所做的一切,甚至也不同于他希望在萝丝玛丽身上产生的结果。萝丝玛丽总是把他视作正确的榜样——他此刻在这段地区走来走去简直是一种侵犯,但迪克这一行为的必要性,是某种内部现实的反映:他是情不自禁地去那儿,或站在那儿的——他的衬衫袖口正好垂到手腕,他外衣的袖口像阀门似的正好包住衬衫袖口,衣服的衣领贴着他的脖颈;他的头发修剪整齐,他手拎着小巧的公文包,俨然一个花花公子——就像是另一个人觉得有必要站在费拉拉①的教堂前,悲痛地仟悔。或许迪克正在对尚未忘怀、尚未忏悔、尚未处理的事情祷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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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一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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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那儿逗留了三刻钟,之后他突然与别人有了接触,这正是那种对他来说极有可能发生的事,尤其当他处于不想见任何人的心境。他有时固执地保护着他易受伤害的自我意识,以致他常常挫败自己的意图。这就像一个演技拙劣的演员,故意弄出一个悬念,以刺激观众的情感,吸引他们的注意,以便使他人产生一种能力来填补他留下的空白。同样,我们很少对需要和乞求我们怜悯的人表示同情——我们将同情保留给那些人,他们以不同的方式让我们体验到怜悯的抽象功能。

  所以,迪克,也许他自己也分析过随之而来的遭遇。当他在圣安吉斯大街来回踱步时,有个瘦脸的美国人向他搭话,那个人约莫三十岁,像是受了什么伤害,脸上挂着几丝阴沉的笑容。他向迪克借火,迪克给了他。迪克把他当作他早就熟悉的一类人——这样一类人,在烟草店闲逛,一只胳膊肘支在柜台上,天知道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打量着进进出出的人们。这种人熟悉修车铺子,在那儿有些不明不白的勾当,还常到理发店、戏院门厅去鬼混。不管怎么说,迪克认定他就是这种人。有时,这张脸会突然出现在泰德①的更可怕的卡通画上——还是做孩子的时候,迪克就常常对这种人所代表的这种灰暗的罪恶地带投去忧虑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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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卡通画家,生平不详。

  “你喜欢巴黎吗,伙计?”

  还不等回答,这位男子就竭力跟上迪克的步伐。“你从哪儿来?”他进一步问道。

  “从布法罗来。”

  “我来自圣安东尼①——但战后我就一直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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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美国得克萨斯州南部城市。

  “你在服役吗?”

  “我要说我当过兵。八十四师——你听说过那支部队吗?”

  这人前走几步,眼神凶的地瞪着迪克。

  “在巴黎住一阵吗,伙计?或只是路过?”

  “路过。”

  “你住在哪家旅馆?”

  迪克不禁暗暗发笑——这家伙今晚打算洗劫他的房间呢,他的想法不知不觉流露出来了。

  “有你这样体魄的人不应该害怕我,伙计。这一带有不少游手好闲者,专门袭击美国游客,但你不用怕我。”

  迪克感到讨厌,就停住了脚步:“我弄不明白你怎么会有那么多时间来闲逛。”

  “我在巴黎做生意。”

  “哪方面的?”

  “卖报。”

  他模样吓人,却做这种微不足道的事,这种反差令人觉得好笑——但那男子又接着说:

  “别着急,去年我赚了不少钱——每份售价六法郎的《太阳时报》我卖十到二十法郎。”

  他从脏兮兮的钱包里取出一份剪报,递给似乎成了他的流浪汉同伴的迪克——报纸的漫画画着美国人正通过一艘装有黄金的轮船跳板潮水般地拥出来。

  “二十万——一个夏天就花掉一千万、”

  “你跑到帕西来干什么?”

  这家伙小心翼翼地四下看了看,“看电影。”他说得不明不白。“他们在那儿搞了一家美国电影制片厂。他们需要能讲英语的人,我在等他们散场呢。”

  迪克很快且坚决地甩掉了他。

  很明显,萝丝玛丽不是在他兜风时走岔了,就是在他到这儿之前就离开了。他走进街角的一家小酒店,买了一张唱片,然后挤进位于厨房和臭烘烘的厕所之间的一个小亭子里,给乔治王旅馆拨了个电话。他从自己的呼吸声中觉得出有向薛尼一斯托克司呼吸①发展的趋向——但正像其他事一样,这种症状只是用来将他导向情感方面。他说了旅馆的电话号码,他拿着话筒站在那儿,朝这家咖啡馆望去。许久,才听到低低的、不熟悉的问话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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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潮式呼吸,由苏格兰疑为病理学家萨氏(J.Cheyne,1777—1836)及爱尔兰疑为病理学家斯托克斯(W.Sickes,1804—1878)两人共同阐明此症病理。

  “我是迪克——我必须打电话给你。”

  她停了一会——随后鼓起勇气,用跟他的感情相吻合的语气说:“我很高兴你打电话给我。”

  “我到电影厂去找你了——我现在在帕西,就在电影厂的对面。我原想我们可以到布洛涅树林①去转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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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巴黎城西的一处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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