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菲茨杰拉德 > 美丽与毁灭 | 上页 下页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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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 最后,他们找到一个卖票的黄牛,以不斐的价格买到一出新上演的音乐喜剧的座位,剧名叫《喧哗作乐》(HighJinks)。两人在剧场的休息室等待片刻,顺便目睹首演当夜群众入场的盛况。他们看到以各色丝绸和毛皮剪裁而成的斗篷;和垂坠在白色和玫瑰色手臂、颈项和耳际的珠宝;数不清的饰品点缀在数不清的丝质帽子中间;还有金色、青铜色、红色和亮面黑色的鞋子;许多女子梳着高耸厚实的发型,而男士的头发经过精心整理,则呈现水一般的光滑柔顺——最特别的,要数这兴高采烈的人海制造的各种效果——退潮、流动、低语、轻笑、口沫横飞、缓慢移动等,仿佛在今晚它将发亮的洪流,灌入这个笑声形成的人工湖…… 戏散场后,他们就各走各的——墨瑞要到雪莉酒馆去跳舞,安东尼则回家睡觉。 安东尼的回家之路很漫长,因为他得穿越时代广场拥挤的群众,疾驶的马车和上千的人行,让此地因欢乐而显现出罕有的美丽、明亮和亲切感。女孩们的脸孔在安东尼面前旋转,有如万花筒,却极其丑陋——不是太肥,就是太瘦,这些脸孔飘浮在秋天的空气中,她们温暖而热情的呼吸,也同时涌入了夜晚。此时此刻,安东尼感觉这些世俗的气息,反倒让她们具有一种朦胧而难以捉摸的神秘感。他小心地吸气,让肺中充满的是香气,而非刺鼻的浓重烟味,然后,安东尼的视线被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美女吸引。她独自坐在一辆出租车上,门是关的,在幽微的光线下,她的眼瞳令人联想到夜色和紫罗兰。一瞬间,安东尼泰半已遗忘而显得遥远陌生的午后回忆,又被唤起了。 两个犹太年轻人经过他面前。他们聊天的音量很大,并伸长脖子左顾右盼,露出愚蠢而不可一世的眼神;两人身上的西装因半追随流行,剪裁显得夸张地紧身,翻领则紧得勒住喉结,并穿着灰色的绑腿,手上拿着灰色的手套和藤做的手杖。 又有一个表情困惑的老太太走来,她被两个男子夹在中间像篮子里的鸡蛋,男子们不断向她大声高呼时代广场的奇妙和不可思议——他们是如此争相向她解释理由,以至于这位女士虽然想保持中立,但她的头还是无可避免地左摇右晃,像一个在风中岌岌可危的老橘皮。安东尼听到了他们对话的部分片段: “老太太,那里是阿斯特剧院。” “你看你看,那个行车指示……” “那里是我们今——天去过的地方。噢,不对,是那里!” “哎呀!……” 对撞到安东尼手肘的男女尖声说,“你该担心自己会变得一文不值。”他认出这是现在正流行的名言。 “然后我跟他说,我说……” 出租车徐徐从他身边驶过,还有笑声,那有如乌鸦嘶哑尖锐的嗓音,衬着地下铁隆隆行驶的低音持续不绝——在那之上,是光,旋转的光,扩散的光和后退远去的光——光的分裂像珍珠——不断地改变形状,把天空切割为闪闪发亮的方块、圆圈圈和古怪滑稽的人形,令人惊喜。 当安东尼终于从人潮脱身,他感觉松了一口气。四周的寂静就像一阵黑色的风,从十字路口吹来,穿过一家烘焙餐馆,在窗户旁有一打烤鸡放置于一个自动烤箱上不断旋转,门内传出的气味是炽热而有鲜腥味的。餐馆的隔壁是药房,散发出药品、冰淇淋苏打水的味道,隐隐还有一股香味是化妆品专柜传出来的。再过来则是中国人开的洗衣店,店门还没关,里面水气腾腾,令人感觉窒息和封闭,犹如黄种人给人的印象。此情此景让他心情低落;走到第六街时,安东尼在转角的雪茄店停下脚步,情绪才稍微好转——在深蓝的夜雾中,雪茄店显得有生气和具有人性,还可以顺便买一包特级品…… 记得有一次,他在黑暗的房内抽完最后一根雪茄,独自靠着打开的窗户而坐。那是他住在纽约一年多以来,第一次发现自己彻底适应了这里。当然纽约不是十全十美的,生活其中偶尔会感到某种刺痛,那是近似南方的特质,一个寂寞的城市。对于从小孤独长大的安东尼来说,一直要到最近他才学到如何避免孤寂。在过去几个月的时间他都相当小心,如果当晚没有约会的话,他会尽快到自己常去的酒吧找人陪伴。因为待在这里很寂寞啊…… 雪茄的轻烟,为拉起的薄窗帘镶起朦胧的白边,他让烟烧着,直到街底的圣安娜教堂以它唠叨而优美的钟声敲了一响为止。隔着半个街区外的高架铁路则发出隆隆如鼓的行驶声——如果安东尼倾身靠在窗户边,他应该可以看得到火车,那个姿势就像一只愤怒的老鹰,在街角挺胸形成优美的黑色曲线。这时安东尼想起最近读过的一个奇情故事:城市的高架铁路遭到轰炸,他幻想华盛顿广场已向中央公园宣战,有一队恐怖分子正夹带战争和死亡搭乘此班车北上。然而,当列车经过后,他的想象就随之消散了;微弱如几不可闻的鼓声——遥远如天上老鹰的低吟。 钟声和汽车喇叭混和的低鸣,持续从第五街传来,不过他住的这条道路仍是安静的。在这里,安东尼可以安全地避开生活的所有威胁,因为他有他的房门、他的长厅和他的浴室守护着——他是安全的,安全的!此时,淡淡的街灯从窗户照进来就像是月光,不,比月光更加明亮而美丽。 天堂的回忆片段 每百年就会重生一次的美。她坐在一个露天的等候室,白色的烟雾阵阵吹拂,偶尔有颗急着赶路的星星经过。星星们都亲昵地跟她眨眼,风儿也轻拂着她的发。她是难以理解的,因为,在她身上,灵魂和精神是一体的——她美丽的身体便是她灵魂的本质,她是许多世纪以来的哲学家所追寻的和谐,在这个有风和星星的露天等候室中,她已经坐了一百年,宁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冥想。 最后,美终于知道自己注定要再重生。她叹了一口气,开始和一个自白雾发出的声音交谈,他们的对话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而我在这里只能节录一些片段。 美:(她的嘴唇恐惧地颤抖着,双眼一如往常般看向自己)我的旅程将航向何处? 声音:到一个新的国度——一片你从不知道的土地。 美:(任性地)我已厌倦闯入这些新的文明世界了。这一次要停留多久? 声音:十五年。 美: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声音:它是大地上一个极度丰饶繁华的土地——在那里,最有智慧的智者只比最愚蠢的人聪明一点点;政治的领导者具有小孩的赤子之心,法律的制定者信仰的是圣诞老人理想;而丑陋的女人可以控制强壮的男人…… 美:(吃惊)你说什么? 声音:(相当沮丧地)是的,这委实是相当可悲的现象。那些下巴后缩、鼻子扁平的女人,在光天化日下公然指挥男人“去做这个”、“去做那个”;而即使是最富有的男人,也毫无反抗地顺从这些他们响亮地称为“某某太太”或“妻子”的女人。 美:这怎么可能!若说男人顺从女人是因为她们的魅力,这我能理解——但是,对一个肥女人、一个瘦得见骨的女人、一个脸颊凹陷的女人也是如此吗? 声音:是的。 美:那么我呢?我会有什么机会? 声音:套用一句话,叫“备加艰难”。 美:(停顿以表示不满)为什么不去古老的土地,像是遍生葡萄和操柔软口音的男人之地,或者有船的航海之地? 声音:因为在不久的将来,预期他们将会非常忙碌。 美:噢! 声音:你在尘世的生命,将一如往常存在于真实和虚幻之间。 美:那我会是谁?告诉我。 声音:起初曾考虑让你化身为一个电影女演员,但终究没有被采纳。在这十五年的时间,你将伪装成所谓的“社交女性”。 美:那是什么? 一个新的声音从白雾中传来,根据剧情需要,这个新声音必须诠释为声音正在搔头所发出的。 声音:(终于开口)是一种虚假的贵族。 美:假的?什么是假的? 声音:那也是你将在那块土地上发现的东西,你将在那里发现更多这类虚假的东西,还有,你也将做更多这类虚假的事情。 美:(沉静地)这一切听起来好粗俗。 声音:粗俗还不及它的一半呢!十五年间,你会陆续扮演一个麻烦的小孩、爱玩的野女郎、不甘寂寞的情人和天真无邪的荡妇。你所跳的新舞步将不多也不少地和你从前跳的一样优雅。 美:(低声说)我要付出代价吗? 声音:是,就跟以前一样——爱情。 美:(她的笑几乎无法察觉,仅瞬间微微牵动嘴角)我会喜欢被人视作不甘寂寞的情人吗? 声音:(严肃地)你会爱死它的…… 对话在这里结束。美仍静静地坐着,星星暂时驻足,为她陶醉赞美,而白色的烟雾依然阵阵轻拂着她的发。 这件事发生在安东尼坐在公寓的窗边、聆听圣安娜教堂钟声的七年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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