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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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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斯脱的死是四天以后的事情,在那四天里面,珍妮差不多寸步不离他床边。那雇用的看护得着这个帮手,又可以不寂寞,所以很欢迎她,医生却露出反对的意恩。但是雷斯脱非常执拗。“这是我的死呀,”他带着一种惨痛的幽默说道。“我现在要死了,你们难道不能由我怎么死法吗?”

  华生见他这种坚韧不拔的勇气,不由得展出笑容。这样的事情是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的。

  那几天里,朋友问病的纷至沓来,报纸上也纷纷登载。罗伯脱在报上看见消息,就决计亲自到芝加哥来。伊木真和她的丈夫也来了,雷斯脱先叫珍妮到自己房间里去,容许他们进房来坐几分钟。雷斯脱并没有多话可说。看护预先警告过他们,不能跟病人多谈。他们走了后,他对珍妮说,“伊木真变得多了。”此外没有其他的评论。

  雷斯脱死的那天下午,甘夫人正在大西洋船上,离开纽约还有三天的路程。他临终之前,曾想要帮珍妮一点忙,可是他终于想不出方法。再多给她钱,当然是没有用的。因为她并不要钱。他最后发作一阵剧痛时,心中正想起嫘底那时不知在哪里,又不知她何时可到。但是等不得医生施用止痛剂,他就绝命了。后来方才查出他致命的地方并不是肠病,而是脑中大血管的损伤。

  珍妮侍侯了几天病,已经是心力俱悴,现在一悲恸,就更加不能自持。

  原来雷斯脱一向都是她的思想感情的一部分,如今他一死,就仿佛她自己死去了半个一般。她是专心一意爱他的,他也一径都有几分顾念她。她不能感觉那用眼泪表现出来的情绪,只觉得一种沉痛,一种似乎使她失却痛苦知觉的麻木。她看看他——她的雷斯脱——安安静静的死在那里,依然显得那么的刚强。他脸上的表情也没有改变——倔强的,坚决的,却又是平和的。那时甘夫人已经有电报来,说她礼拜三可以赶到。因此,大家决计暂时不入殓。珍妮曾听华生说,将来遗体是要送到辛辛那提去安葬的,因为贝斯家有个墓窖在那里。不一时家族先后都到了,珍妮只得回避进自己的房间,不能再出头管事。

  至于最后的仪式,颇有些不伦不类的地方,足证那家族关系的不上轨道。原来当时家族和甘夫人通电商定,叫把遗体移到伊木真的住宅,将来出殡就从那里发引。罗伯脱是死的那天晚上赶到的,加上贝利·陶其,伊木真的丈夫米基雷先生,以及其他三个地方上有声望的人士,就算是执绋人了。

  露意丝和她的丈夫从布法罗赶到了,阿弥和她的丈夫也从辛辛那提赶到了。

  满屋子挤着吊客,有的诚心来吊唁,有的是虚应故事罢了。由于雷斯脱和他的家族都自命为天主教徒,所以请的是天主教的神甫,用的是天主教的仪式。于是雷斯脱停灵在异姓人的客堂,头前脚后都点着阴惨惨的蜡烛,胸前放着一个银质十字架,由死者白蜡一般的双手亲自捧着,看起来觉得很奇怪。倘叫死者自己活转来看看,怕也不免要失笑,但甘家是拘泥古礼的,决不能叫他们轻易改变,所以他们自己并不觉得奇怪。至于教室,当然不会出来反对的。他们是有名望的人家,他们要怎么样谁敢同他们拗呢?

  礼拜三,甘夫人到了。她觉得非常悲痛,因为她的爱也同珍妮一样,是诚挚的。那天她到夜中人静的时候,独自从房间里出来,弯身在棺材上,凭那烛光把雷斯脱的可爱面目细细审视一会。她不由得泪流满面,因为她同雷斯脱的日子是过得很快乐的。她又亲亲他那冰冷的面颊和双手。“可怜啊,亲爱的雷斯脱!”她低声哭道。“可怜啊,勇敢的灵魂!”至于雷斯脱曾把珍妮叫来的事,并没有人告诉她,甘家也都没有人知道。

  这时候,南公园路一家人家里有个妇人,正是只影单形的在那里悲痛,悲痛着一种无可挽回的损失。许多年来,虽然情境屡迁,她那一丝的希望却始终未绝,总望他有一天要回来,他也的确回来过了——在梦里回来过了——但是他又去了。到哪里去了呢?她的母亲,她的父亲,她的味丝搭,都到哪里去了呢?她现在不能希望再见他了,因为报纸上说他已经移到米基雷住宅里去,并且是要载回辛辛那提去安葬的。她又听说在芝加哥还要举行一次最后的仪式,地点在南区的圣米格尔天主教堂。

  这事使得珍妮受到很深的感触。她是极希望他葬在芝加哥的,为的可以常常到他坟上去,但这是办不到的了。她从来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什么事情都是要由别人操纵的。她觉得他此一番运到辛辛那提去,就可算从此永别;虽然辛辛那提和芝加哥不过地方远近之分,但她觉得是有区别的。最后,她就决计带上一个厚面幕,到那教堂里去参加出殡仪式。报上曾说仪式在下午两点钟举行,四点钟移柩上车,又说家族都要伴送到辛辛那提的。她想这是最后的机会。她何不也到车站去送一送呢?

  出殡的仪仗还没有到礼拜堂,有个带厚面幕的黑衣妇人就从边门进礼拜堂去,在一隐僻的角落里坐下了。她起初有点惊慌,因为她看那礼拜堂里黑洞洞,静悄俏,恐怕自己弄错时间和地方,但经过十分钟的疑虑后,礼拜堂尖培上的一个钟就开始庄严地敲响起来。当即有个黑袍白袈裟的小僧徒从里面出来,到讲坛的两旁点起了几簇蜡烛。琴台上有轻轻的脚音,知道这次仪式是用音乐的。有些被钟声引来的闲游人,有些未被邀请的熟人和居民,陆续的进来坐下了。

  珍妮用惊异的眼光看着这一切。她是从来不曾走进过一个天主教堂的。

  那阴森的气氛,那美丽的窗户,那白色的讲坛,那金光的蜡烛,都使她受着很深刻的印象。她充满着一种悲哀、缺失、美丽和神秘的意识了。渺茫而不确定的人生,似乎由这景象显示出一个范例。

  钟声里,从圣器贮藏所走出一个值坛童子的行列来。最小的一个,是个十一岁的天使般的少年,高擎着一个华丽的银十字架走在头里。以后两个一排,手里都拿着点得光辉灿烂的长蜡烛。殿后的才是神甫,穿着镶花边的黑袍,左右各一小僧徒跟着。那行列穿过了门,走进礼拜堂的走廊就不见了,宜要等到乐队作起哀乐来方才出现。

  哀乐作后,那行列又出现了。十字架和蜡烛过去,就见那面色黝黑的神甫,一路念念有词,引着雷斯脱的黑漆银环大棺材出来,由执练入抬着,脚步走得很齐。珍妮一见棺材,登时觉得浑身僵硬,仿佛神经通过电流一般。

  那些抬的人,她是一个都不认识的。她不认识罗伯脱。她也不认识米基雷。

  后面成对跟着的一大群送丧人中,她只认识三个,都是雷斯脱从前指给她看过的。甘夫人她当然认识。她那时紧紧跟在棺材后面,有一个人搀着她。她后面就是华生,现出一副庄严恳切的神气。他眼睛向两厢一瞥,分明是要找她的样子,但既然看不见她,就仍旧严肃地低头前进。珍妮勉力审视着一切,那一颗心却被痛苦抽紧。她似乎是这庄严仪式中的一部分,却又是跟它绝不相关的。

  行列到达讲坛的栏杆,棺材就放下来了。随后把一个绣着受难徽章的白材罩罩在上头,又放上一个黑十字架,旁边点着一对大蜡烛。此后就是唱歌,棺材上洒圣水,点香,扬香,循诵祈祷文,呼告圣母等等节目。珍妮见着这庄严的仪式,不由得肃然起敬起来,但其中没有哪一个节目,没有哪一个印象,能够法除那死的痛伤,法却那永久丧失的意识。在珍妮眼中,那蜡烛,那香,那圣歌,觉得都是美的。它们感触她的悲哀的心弦,使它在她的心的深处颤动。她就好象一所房子,里面充满着哀歌和死的现象。她哭了又哭。她好奇地看看甘夫人,见她也在那里抽咽。

  仪式毕后,大家都上了马车,棺材也出发到车站。客人和参观人渐渐散走,直到礼拜堂中已经清静,她才站起来。她也要到车站去,因为她还希望看见棺材装上火车,她想他们一定也要先在月台上停一停,跟从前味丝搭的棺材一样。她因而雇车追去,一会儿就在候车室里了。她先在铁栅栏里面的人群里徘徊了一会,又到候车室里溜达了一会,希望可以听到棺材上车的程序。最后,她看见家族中人都在那里等了——甘夫人、罗伯脱、米基雷、露意丝、阿弥、伊木真,还有别的几个人都在那里。她实际上已经大部分认得出来,但并没有什么人告知她,纯然是凭本能和直觉认识的。

  忙乱之中,大家都没有注意到那天是感恩节的前夕。车站一带,人人都正兴高采烈地准备着过节。有一些人正在上火车去过假日。那时车站入口停着许多的车辆。每一路车将要开动的时候,都有个人放着高嗓子在那里报告路程。珍妮听那报出的地名,大部分都是她和雷斯脱生前屡次涉足的,因而不由得一阵阵心酸起来。有一次报道,“底特律,托利多,克利夫兰,布法罗,纽约。”又一次报道,“惠恩港,科伦坡,匹兹堡,费拉德尔菲亚及东路各站。”最后才报道,“印第安纳波利斯,路易斯维,科伦坡,辛辛那提,以及南路各站。”过一会儿,报告开车的钟就敲起来了。

  珍妮已经好几次挤进候车室和轨道之间的人丛中,想要趁棺材没有装上车,从铁栅栏里再看它一眼。现在她见它来了。一个行李车的搬运夫把一部搬运车推到行李车停靠的所在。那搬运车上放着雷斯脱——这就是用木头和布和银子装置起来的他的实体的最后影子了。在那搬运夫,他是万想不到这件东西就是代表一种丧失的苦痛的。他并不知道她那时心里正把财富和地位两件东西看做一种大篱笆,一种使她和她的爱人永远分高的大墙壁。不是一向就如此的吗?她的一生不就是始终受她目前所见的这些东西——财和力——所支配的吗?她分明是生来就只配顺从人,而不配有所求于人的。这一套表示权势的全武行,直从她的儿童时期已经陈列在她面前了。那末她如今除开眼睁睁看着它凯旋而去,还有别的办法吗?这行列所尊重的只是他。关于她,它是绝无所知的。她继续从铁栅栏里看过去,那“印第安纳波利斯,路易斯维,科伦坡,辛辛那提,以及南路各站”的叫声又起来了。一列灯火辉煌的红色列车进来停下了,内中包含行李车,客座车,铺着白桌布和银器的餐车,以及半打普尔门式车。一台气咻咻的机车已经把它们统统挂定了。

  当行李车移近那搬运车等着的所在时,那篮衣服的搬运夫就向车上喊道:“喂,杰克!下来帮我们一手。这家伙沉呢!”

  珍妮是听不见的。

  她所能见的只是那口不久就要看不见的大箱。她所能感觉的只是那列车马上就要开出,此后就万事全休。罗伯脱、阿弥、露意丝和米基雷,都进后面的普尔门式车厢里去了。他们已经跟送行的朋友们告过别,无须再重复了。三个助手下来帮了忙,就把那大木匣子搬上车去。珍妮眼见它藏入车中,心中觉着刀割一般的痛楚。

  以后还有许多箱子陆续搬上车,便见那行李车的门关了一半,但是等不到机车上钟声响动,它就关严了。四处喊了一阵“大家上车”,那大机车就慢慢的移动起来。它的钟镗镗响着,它的汽嘟嘟喷着,它的大烟囱高高竖起一道黑烟,这才又同尾巴一般拖到后面的列车上。那火夫知道后面拖着的东西沉重,便打开那烈焰熊熊的炉子,多添些煤在里边。那炉子的光焰照得如同一只金眼睛似的。

  珍妮硬僵僵站在那里,眼看着这种种的奇景;她的面色惨白,她的眼睛大张,她的两手无意识地相互扭绞着,她心中只有一个思想——他们把他的尸体拿走了。一个铅色的十一月的天在她头上,差不多是黑暗的。她看了又看,直到最后一盏红灯消失在那凝聚在远处轨道上的烟雾里面。

  “是的,”一个正预备快乐过节的过路人的声音道。“我们这里将有一段快乐的时间。记得安妮吗?哲姆叔叔和爱拉姑娘都要来的。”

  这几句话,以及四周语声嘈杂中的一切,珍妮都没有听见。在她面前,她只凝视着一个寂寞余年的长杳视景。现在怎么样呢?她的年纪又还不很老。她还有两个孤儿要抚养。他们将来也要结婚,也有离开她的一日,那末又怎么样呢?无非一天又一天的过去,那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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