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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不,我们已经搬到海德公园去了。我已经在那里租了一所房子。”

  “我听说还有一个孩子。那是你的吗?”

  “不。”

  “你自己有过孩子吗?”

  “没有。”

  “好吧,那还算叨天之福。”

  雷斯脱只是搔他的下巴。

  “那末你是一定要跟她结婚的?”老头子继续说道。

  “我并不这么说,”他的儿子回答道。“我说我或许要跟她结婚。”

  “或许!或许!”老头子怒气复萌的嚷道。“这是何等的悲剧!你和你的前程啊!你的希望啊!你想想看,我对于一个不顾世人是非的人会打算把财产分给他吗?雷斯脱啊,我们这一番事业,以至你的家庭,你自己个人的名誉,我看你都不把它当件事了。我总不懂你会这样的不顾面子。好象你是被一种不可能的荒唐幻想所迷了。”

  “事情确是很难解释的,爸爸,我自己也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只晓得我已然干出这件事,解铃还需系铃人,不得不由我自己来了结。将来的结果也许会好的。我或许不跟她结婚也未可知。将来究竟怎么办,我现在还不能说。你得等着看。我总尽我的力量做去就是了。”

  老头子只是摇头,表示不赞成之意。

  “你已然把事情弄糟了,雷斯脱,”他最后说。“的确弄得一团糟了。

  可是我想你已经决定要走你自己的路。我所说的话似乎都不能打动你了”

  “现在我的确不能听你的话,爸爸。我很抱歉。”

  “好吧,那末,我现在警告你,除非你肯顾念家庭的体面和你自己的名誉,我的遗嘱是要改动的。我如果默认这样的事情,在道德上和其他一切方面就都不能不受影响。这是我不情愿的。你可以离开她,或者跟她结婚。你现在确实只有这两条路可以走。你如果离开她,那是干好万好。你要给她怎样的赡养,都随你喜欢。我什么都不反对。你们协定要多少,我都照付。而且你可以同兄弟姊妹们分享遗产,照我原来的计划。你如果跟她结婚,事情就不同了。现在听凭你自己选择。可是你别怨我。我是爱你的。我是你的父亲。我是尽我所该尽的责任。现在你去仔细想一想,再给我回音。”

  雷斯脱叹了口气。他已明白这番辩论是如何的无望了。他觉得他父亲的话大概不是哄他的,但他怎么能离开珍妮,怎么能认这样的办法为正当呢?

  他的父亲真会取消他的遗产吗?这是一定不会的。老头子直到现在也还是爱他——他很看得明白。但是他觉得烦恼和苦闷,因为这种强迫他做事的尝试使他不耐了。要强迫他——雷斯脱·甘——做这样的事情——强迫他把珍妮抛弃——这是多么使人着恼的主意啊!他于是只把眼睛瞠视着地板,一句话也不说。

  老头子就知自己的话已经深中要害了。

  “好吧,”雷斯脱最后说道,“我们现在无须再讨论——事情已经确定了,不是吗?我现在也不知道将来到底怎么办。我得有点时间想一想。我不能马上就决定。”

  父子俩相视无言。雷斯脱心觉歉然的,就是一般人对于这事的态度,以及父亲看得未免太认真。老头子则为他的儿子怏怏不乐,但他已经决计要贯彻自己的主张了。他也不知究竟能不能把雷斯脱感化过来,但他觉得有希望。或许能够使他回心转意也未可知的。

  “再见吧,爸爸,”雷斯脱伸出他的手来说,“我想赶两点十分的火车回去。你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谈了吧?”

  “没有了。”

  雷斯脱走后,老头子仍旧坐着冥想。这是多么尴尬的事儿啊!这是多么可悲的结局啊!为什么罪恶和错误会这样牢牢抓住人不放的呢!他摇摇头。

  罗伯脱就聪明多了。事业是该叫他管理的。他是冷静的,保守的。雷斯脱何以不能象他呢!他想了又想。经过了许久,他方才动弹起来。然而在他的心的深底,他那做错事的儿子仍旧继续在打动他。

  40

  雷斯脱回到芝加哥。他知道自己已经严重地得罪他的父亲了,至于多么严重,他却不能说。在他跟父亲的一切个人关系上,他从来不曾见他动过这么大的气。但是直到现在,雷斯脱也仍旧没有觉得父子间的裂痕已经到了无可弥补的地步;他以为自己即使希望保全父亲的爱和信任,也没有采取断然行动的必要。至于一般人,随他们有多少人在谈论,怎样的谈论,去管它做什么呢?他已经十分壮大,可以独立站脚的了。但是他果真有这么壮大吗?

  人们对于具有弱点或是微露一点弱点的人,常要避之惟恐不远的。他们见一个人已经失败,或者只疑心他要失败,就都要急急的避开,这似乎已经成了一般男女的下意识的情感了。我们之要畏避失败了的人,就仿佛他要传染似的。想到这里,雷斯脱就觉得世上人的成见也未始没有力量。

  有一天,雷斯脱偶然遇见贝利·陶其。他是陶其公司的一个拥资百万的首脑。陶其公司在匹头业的地位,就犹之甘氏公司之在车辆业一般。陶其本来是雷斯脱一个最好的朋友。在克利夫兰有亨利·联桥,在辛辛那提有乔其·诺尔斯,都是和他至好的。雷斯脱曾经到他在北海滨马路的美丽住宅去拜访,以后两人在社交上和业务上就常常会面。但从雷斯脱搬到海德公园之后,往来就渐渐疏了。那天他们偶然在米希根街跟甘氏新建筑相近的地方会面。

  “怎么,雷斯脱,不想在这里和你会面,”陶其说。同时他很恭敬地伸出一只手,神气间似乎有些冷淡。“听说我们分手之后你已经结过婚了。”

  “哪里?没有这回事,”雷斯脱很不在意似的回答道,神气之间好象要别人根据常识来谅解他。

  “如果结了婚,为什么要这般秘密?”陶其一面问,一面想要装出一个微笑来,可是口角之间流露出很勉强的样子。他是试想装作漂亮的态度来对付这为难的情境的。“这种事情咱们老朋友什么谈不得?你为什么不让我们知道呢?”

  “好吧,”雷斯脱感觉着社会的刺激深入他的内心了。“我是打算玩玩新法儿的。我总觉得这种事情不要惊动人的好。”

  “这也是各人趣味的关系,不是吗?”陶其有些没精打采的说道。“你现在当然是住在城里?”

  “在海德公园。”

  “那是好地方。别的事情都好吧?”他很巧妙地换过题目,跟他再谈几句,就没精打采的告别而去了。

  雷斯脱立刻感觉到象陶其这样的朋友实在有许多话漏了没有问,如果他真相信他结婚的话。因为在寻常的情况下,他这朋友一定要问起许多关于他这新夫人的事情,一定有许多琐碎的细节要向他盘诘,或者请新夫人到他家里去,或者约定时间去看她。如今陶其却把这些照例要有的事情统统遗漏了,而雷斯脱也就觉察到这种遗漏的意义。

  后来遇见勃恩汉·莫尔夫妇,遇见亨利·阿得利夫妇,以及其他许多知己的朋友,也都用这般态度对他。显然的,他们都当他已经结婚成家的了。

  他们都问起他的住处,都嘲笑他不该守秘密,却只不愿意谈论这位假定的甘夫人。他这才觉得他这种行动是对自己显然不利的。

  有一次最难堪的刺激,却是他在友联俱乐部时一个名叫威尔·卫脱尼的老相识给他的——这是一个最残酷的刺激,就因它是来得最无心的。原来雷斯脱有一天在俱乐部里吃晚饭,卫脱尼从衣物间里出来,要到卖烟卷的柜台上去,却在阅览室里跟他碰了头。他是一个社交上的典型人物,高瘦的身材,刮得光光的面孔,清洁的服装,平时本有些狂态,那时喝过几杯酒,就更狂得厉害了。“嘿,雷斯脱!”他大声叫道,“听说你在海德公园有了新组织了?现在还到这种地方来,看你回去对夫人怎样交代?”

  “我用不着什么交代呀,”雷斯脱心觉着恼的应道。“你为什么对我的事情这么感兴趣?你是关在大门里瞎咀嚼吧,是不是?”

  “好吧,哈!哈!那就很好了,不是吗?你在北区常常带着走的那个小美人儿,没有跟她结婚吧?哈!哈!我敢赌咒。你结过婚了!没有吧,是不是?”

  “你住嘴,卫脱尼,”雷斯脱鲁莽地说。“你在这里说疯话了。”

  “对不起,雷斯脱,”卫脱尼无目的地说,但已经渐渐酒醒过来。“请你饶恕我。你要知道我有些醉了。刚才隔壁房里喝了八杯威士忌呢。对不起。等我醒了再同你谈吧。好吗,雷斯脱?喂!哈!哈!我确是说话不留神,对的。好吧,再见!哈!哈!”

  雷斯脱觉得那几声刺耳的“哈哈”是永远忘不了的。这虽然从一个醉汉的口里出来,却给他一种痛心的刺激。“你在北区常常带着走的那个小美人儿。你没有跟她结婚吧?”他想起卫脱尼这几句无礼的话,心里觉得可恨。

  他,雷斯脱·甘,生平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无礼。这就引出他的思想来了。他想起自己为着珍妮确实牺牲不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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